小区的白日,是被蝉鸣拉长的、慵懒而寻常的画卷。
阳光泼洒在褪色的楼体外墙上,几个老人坐在花坛边打盹,远处森林绿得沉静,一切都有着被时光打磨后的温顺轮廓。
可奶奶总在日落时分颤巍巍地关上窗,锁好门,那双枯枝般的手会紧紧抓住我,瞳孔里映着一种近乎迷信的恐惧:“梦梦,听话,太阳落山后,千万别去小区公园那儿……那地界儿不干净,有东西,专拉小孩脚脖子,拽进泥潭里就再也上不来了。”
她口中的“泥潭”,我白天见过。
不过是小区中央一个干涸了不知多少年的水池,池底龟裂着几道泥土缝隙,旁边那个红漆剥落得厉害的旧滑梯。
滑出口堆积着一些枯叶和浮土,看起来深些,但也绝谈不上能淹没人。
邻居们对此习以为常,甚至有人在池边晾晒咸菜,没人觉得那一片灰褐色的泥地有何异常。
除了我。
或许是童年被强行剥离的那段记忆作祟,我对某种“异常”有着病态的敏锐。
我总觉得,那泥潭在黄昏光线下,吸吮最后一点热度时,泛着的是一种过于油腻的光泽,像某种巨大生物闭拢的眼睑。
而当夜幕彻底沉降,路灯次第亮起,那光线却奇异地无法真正照亮公园的区域,那里总氤氲着一层薄薄的、灰紫色的雾气。
空气里飘来的不是花香或泥土香,而是一种极淡的、甜腥的,像是无数根须在淤泥下缓慢腐烂的气味。
奶奶的警告和这种无孔不入的诡异感,像两只手反复拉扯着我。
恐惧是真的,可那股源自十四年颠沛、深植于骨髓里的反叛与质疑,更是真的。
凭什么?为什么只有我感觉不对?那泥潭下面,难道真藏着奶奶恐惧的“东西”?
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强烈好奇的冲动,在又一个沉闷的夜晚达到了顶峰。
窗外的月亮被稀薄的云层包裹,毛茸茸的一圈光晕。
我听见极轻微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大地在吞咽着什么。
奶奶房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我溜了出去。
夜气湿重,浸得皮肤发凉。
那层灰紫色的雾更浓了,缓慢地流动着,缠绕着我的脚踝,像有生命的触须。
咕噜声更清晰了,源自——公园中心。
干涸的水池,此刻竟荡漾着一片幽暗泥泞的水光,粘稠,沉寂,倒映着毛月亮扭曲的脸。
旁边的滑梯,出口处不再堆积枯叶,而是一个不断缓缓旋转的泥涡,深不见底。
我的理智想要尽快逃离,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甚至不由自主地,朝着滑梯那片泥涡挪了一步。
就在这一步落下的瞬间——
一只完全由冰冷、湿滑淤泥构成的手,毫无征兆地从滑梯口的泥涡中爆伸而出!
根本不容任何反应,它死死攥住了我的脚踝,力量大得骇人,骨头几乎发出呻吟。
“啊——!”惊呼被扼断在喉咙里。
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猛地一扯!
天旋地转,我脸朝下重重栽向那片泥潭。
恶臭的、冰冷的泥浆瞬间灌满我的口鼻耳目,世界的声音戛然而止,被一种沉闷的、震耳欲聋的泥流咆哮取代。
我被疯狂地拖拽着下沉,下沉,掠过无数冰冷粘腻的、蠕动着的阻碍,仿佛正被推过一条漫长而腐败的肠道,直坠向大地深处无法言说的黑暗脏腑。
窒息和极度恐慌攫取了我,意识开始涣散。
不知过了多久,下坠骤然停止……
我猛地咳起来,却意外地发现可以呼吸。
空气滞重、阴冷,饱含着那种甜腥的腐烂气息,但确实有空气。
我瘫在一片冰冷潮湿的地上,浑身浸满散发着恶臭的黑泥,颤抖着抬起头。
然后,整个人僵住了——
头顶上方,没有天空,没有月亮。
取而代之的,是巨大无比、缓慢蠕动着的、发出微暗幽光的泥潭池底——我刚刚就是从那里掉下来的。
它像一片倒悬的、污秽的海洋,遮蔽了整个“天空”,偶尔有浑浊的气泡从中诞生、膨胀、破裂,滴落下黏答答的泥点。
而我所在的,是一个完全“倒转”过来的泥潭小区。
楼宇是倒立的,尖顶插入下方我所站立的、仿佛由压实了的黑色淤泥构成的“地面”,窗口透出昏黄摇曳的光,却不是温暖的灯光,那光晕绿莹莹、蓝幽幽,鬼火一般。
那些我曾见过的邻居们此刻正在“街上”行走,但他们的身体以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有的像是被重物砸扁又重塑,有的肢体腐烂脱落,露出森森白骨。
眼眶中是蠕动的水蛭或是发光的菌类,脸上却挂着极其日常的、甚至可说是愉快的笑容,彼此点头寒暄。
“哎呀,新面孔?”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黏腻得像是在泥浆里泡过。
我惊得猛一扭头,是一个“女人”。
她的一半脸颊还算完好,另一半则完全塌陷,爬满了散发着磷光的霉菌,手里提着一个不断滴落泥水的菜篮子,里面装的似乎是某种还在微微搏动的块茎。
“我……我……”我牙齿打颤,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来。
“是上面掉下来的吧?”又一个声音加入,属于一个只剩骨架、却依旧穿着整齐旧中山装的“老伯”,他每走一步,骨骼都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别怕,别怕,刚来都这样。习惯就好,习惯就好哇。咱们这儿,挺好的。”
他们围拢过来,那些腐烂的、扭曲的脸上洋溢着过分的热情,各种诡异的身躯散发出浓烈的土腥与腐坏气味。
一只冰凉滑腻的手(不知道是属于谁的)拍上我的后背,鼓励似的轻推着我。
“走走走,正好,正好!”那半张脸的女人欢快地说,她的声音像是透过一层厚厚的淤泥传出来,“兰婆婆家的小孙女儿回来了,大家都要去热闹热闹呢!”
“你奶奶也在呢,”骷髅老伯的颌骨开合,发出咔嗒的声响,“瞧,那不是?”
我被那股无形的推力裹挟着,踉跄前行,目光绝望地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在一栋倒悬的、门廊歪斜的楼洞阴影下,一个熟悉无比的身影站在那里,正朝我招手。
身形,发型,甚至那件奶奶常穿的深色罩衫,都一模一样。
只是她的脸,是一团不断缓缓滴落泥浆、没有五官的平滑表面。
那身影发出的声音却温暖慈祥得令人血液冻结:“梦梦,回来啦?快过来,奶奶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那团无面的泥塑,用它最温柔的语调,轻轻地说。
“留下来吧。”那股冰冷的、不容抗拒的推力再次出现在我背后。
那股推力混杂着周围腐烂居民们过分热情的“鼓励”,将我踉跄地推向那栋歪斜的、倒悬的楼洞。
脚下黑泥黏腻,每一步都像要陷进另一个漩涡。
无面的奶奶站在那里,泥浆从她平滑的脸部轮廓上缓慢滑落,滴答、滴答,渗入下方黑色的“土地”。
那慈祥到令人头皮炸裂的声音再次响起,穿透这死寂世界的粘滞空气:
“梦梦,吓坏了吧?别怕,到家了,到家就安全了。”
家?这个字像一根生锈的针,猛地刺入我记忆最混沌、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真实的“家”是什么?是四岁那年人贩子用来诱骗我的、那颗融化黏腻的糖果?是辗转在不同买主手里,被叫做“赔钱货”、“小畜生”的毒打和饥饿?是无数个缩在冰冷角落,幻想着一双会温柔拥抱自己的手臂的夜晚?
真实的父母,于我而言只是户口本上两个模糊的名字和两张褪色的照片,以及最终找到时,那两座冰冷的、沉默的墓碑。
我没有家,阳光下的世界从未给过我一个真正的家。
可在这里……在这个倒悬的、腐烂的、一切常识都已崩坏的泥潭之底……
那无面的“奶奶”伸出了一只手。
那手也是由不断蠕动的泥浆构成,却奇异地维持着人手的形状,甚至能看出老人皮肤松弛的纹路。
它冰凉,带着深埋地底的寒意,轻轻握住了我颤抖的手腕。
没有五官,我却能“感觉”到她在“看”我,用一种足以溺死人的、扭曲的慈爱。
“你看你,浑身都湿透了,冷得很吧?”她“说”着,牵引着我往那漆黑的楼洞里走,“你爸爸特意把你小时候最喜欢的房间收拾出来了,你妈妈……唉,你妈妈高兴得一直在哭。”
楼洞深处,光影扭曲,勾勒出两个身影。
一个高大些,身形似乎有些佝偻,像是常年劳作的父亲,但他的轮廓边缘在不断滴落泥浆,模糊不定,肩膀上似乎扛着什么沉重的东西,细看之下,竟是一段不断渗出黑水的腐烂树根。
另一个身影更纤细些,微微颤抖着,发出极轻微的、啜泣般的窸窣声,她周围的光线格外不稳定,明灭闪烁。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高大身影发出沉闷的声音,像是从一口深井里传来。
纤细身影的啜泣声变大了一些,变成一种愉悦的、呜咽般的调子:“我的孩子……妈妈终于找到你了……”
他们向我靠近,那股甜腥的腐烂气息更加浓烈了,冰冷的、泥泞的拥抱即将把我包裹。
我的心脏缩成一团,却又有一股诡异的热流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恐惧依旧尖锐,像玻璃碴子摩擦着我的神经。
但比恐惧更汹涌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酸楚的渴望。
这是我从未得到过的——父母的迎接,关怀的话语,一个被称为“你的房间”的地方……
哪怕他们是由泥浆和腐烂物构成的,哪怕他们的拥抱能冻僵人的血液。
现实世界给了我什么?无尽的漂泊,冷漠,遗弃,最终是墓碑上冰冷的刻字。
而这里,虽然恐怖诡异,却……“想要”我。
“姐姐!姐姐!”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
一个看起来约莫七八岁、“穿着”破烂泥浆衣服的“男孩”从“父母”身后钻出来,他少了一只眼睛,那眼眶里是一窝正在蠕动的白色蛆虫,但他剩下的那只眼睛却闪烁着一种极度兴奋的光芒。
“陪我玩!你答应过要陪我玩滑梯的!上面的滑梯不好玩,这里的滑梯才好玩!它会一直转一直转,转到最里面去!”男孩兴奋的说。
他跑过来拉我的另一只手,他的手小小的,同样是泥浆构成,力气却大得惊人。
我被他们围绕着,拉扯着,走向那散发着阴冷光芒的单元深处。
走廊墙壁是半透明的,里面封存着各种难以名状的阴影,有的像人形,有的完全怪异,它们似乎都在缓慢移动,无声地注视着我这个新来的“家人”。
邻居们没有跟进来,但他们挤在楼洞入口,那些腐烂的、扭曲的脸上洋溢着同样的“喜悦”,无声地张合着嘴,像是在共同参与一场庄严而诡异的仪式。
我被按在一张冰冷的、似乎是由巨大菌类构成的椅子上。
无面的奶奶端来一个陶碗,里面是冒着气泡的、漆黑粘稠的液体,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混合了土腥和某种虚幻甜香的气息。
“喝了它,梦梦,”奶奶的声音极其温柔,“喝了,就真的回家了,再也不冷了,不怕了。”
那只不断蠕动的泥浆男孩围着椅子跳,拍着手,眼眶里的蛆虫兴奋地扭动:“喝呀喝呀!喝了就能一直陪我玩啦!”
高大的、滴着泥浆的父亲沉默地站在一旁,形成一片巨大的、有压迫感的阴影。
啜泣的母亲身影闪烁不定,发出催促的、渴望的呜咽。
陶碗递到了我的唇边,那黑色液体冰冷的气息已经触碰到我的皮肤。
现实的记忆是尖锐的碎石,硌得人生疼。
而眼前的一切,尽管是恐怖诡异的倒影,却柔软得像一个沉沦的梦,承诺着拥抱和归属。
我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痛楚,是唯一能提醒我还“活着”的东西。
喝下去?留下来?在这泥潭之下的完美噩梦里?
我的目光越过那碗黑色的“汤”,看向“家人”们身后那扇扭曲的窗。
窗外,是倒悬的、缓慢蠕动着的泥潭“天空”,是这个世界永恒的、绝望的黄昏。
迷茫像最深沉的淤泥,几乎淹没了我的理智。
那碗漆黑粘稠的液体已然触碰到我的嘴唇。
冰冷微微搏动着,我只需稍稍仰头,吞咽下去,这周遭一切的诡异、冰冷和恐怖,似乎就能转化为一种扭曲的安宁。
那无面的慈爱,父亲沉默的阴影,母亲啜泣的欢愉,弟弟急切的拉扯——它们编织成一张网,承诺包裹我十四年来从未停止漂泊的、尖锐的孤独。
我的嘴唇微微张开,一个“好”字几乎要随着冰冷的吐息溢出。
就在那粘稠液体即将浸入唇缝的刹那——
一段被遗忘的、炽热的碎片,猛地刺破这泥潭之下的冰冷迷雾,灼痛了我的神经。
是阳光,真实的、灼人的、带着尘土和青草气的阳光。
不是这倒悬世界里幽绿鬼火的替代品。
那是记忆深处一个女人的脸,模糊得只剩光影的轮廓,却有着太阳般的温度。
那不是眼前这片无面泥塑的冰冷模仿。
她哼着走调的歌,手指轻柔地穿过我汗湿的头发——是真实头皮被触碰的微痒,不是此刻泥浆滑过皮肤的粘腻恶心。
还有……痛。
不是被拐后挨打的痛,是更早之前,摔倒在真正的沙坑里,膝盖擦破,渗出血珠和沙砾,火辣辣的痛。
那个女人——妈妈——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嘴里责备着,眼神里却满是心疼,她把随身带的手帕按在我的伤口上。
那手帕是棉布的,洗得发白,上面有只歪歪扭扭的小鸭子,有阳光和肥皂的味道。
那味道如此鲜明,瞬间击穿了这地底世界甜腥的腐气。
那才是真实——短暂,破碎,被巨大的灾难碾过,但它存在过。
而这泥潭之下的一切……是什么?
是窃取了我破碎记忆里那一点点温暖的残渣,用冰冷的泥浆和腐烂的怨念捏造出的、诱人沉沦的赝品!
而眼前那碗里的,不是汤,是让根须扎进我灵魂、让我彻底变成它们其中一员的淤泥!
“喝呀,梦梦。”无面奶奶的声音愈发温柔,那平滑的脸部几乎要贴到我的额头上。
我猛地一偏头!
冰冷的碗沿擦过我的脸颊,几滴漆黑的液体溅落,落在由菌类构成的椅子上,立刻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腐蚀出几个小洞。
死寂,绝对的死寂瞬间笼罩了这倒悬的单元房。
啜泣母亲的呜咽停了,蹦跳弟弟尖锐的笑声卡在半空,高大父亲沉默的阴影凝固了。
连墙壁琥珀里封存的那些阴影,都停止了蠕动。
所有“存在”的注意力,像无数冰冷的针,骤然聚焦在我身上。
那无面的奶奶,依旧维持着递碗的姿势。
她平滑的脸部中央,那本该是鼻子的位置,缓缓地、缓缓地凸起一点,然后裂开一道细缝。
那细缝扩张,变成一道扭曲的、没有牙齿的漆黑口器。
一个完全不同的声音从里面挤出来。
不再是慈祥,而是某种湿滑的、带着无数回音的、仿佛万千怨魂在地底摩擦的咆哮:
“为——什——么——不——喝——”
与此同时,那只一直握着我的、由泥浆构成的“奶奶”的手,猛地收紧!
不再是模仿人类皮肤的触感,而是彻骨的冰寒和钢铁般的钳制,几乎要捏碎我的腕骨!
“你不饿吗?”弟弟剩下的那只眼睛里的蛆虫疯狂涌动,他的声音变得尖利刻薄,“上面没人要你!他们都不要你!”
“留下来……”母亲的身影剧烈闪烁,呜咽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刮擦耳膜的尖叫,“你必须留下来!”
高大的父亲向前迈了一步,他身上滴落的泥浆变得焦黑,散发出烧灼皮毛的恶臭,那沉重的压迫感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恐惧不再是冰寒,而是炸开的火焰,瞬间烧光了一切迷茫和虚假的温暖!
这不是家!这是想要将我同化、吞噬的巢穴!
“不——!”我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挣!
“咔嚓!”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痛,但我竟然真的挣脱了那只泥手的钳制——代价是留下一块皮肤和火辣辣的疼痛。
我猛地向后倒去,连同那把菌类椅子一起翻倒在地,腐臭的黑色“汤”洒了一地。
我连滚带爬地向后退,手脚并用地躲开那蔓延的漆黑。
那些“家人”们没有立刻追来,它们站在原地,身体开始发生更恐怖的变化——轮廓融化,肢体扭曲拉长,那层模仿人类的虚假表皮正在剥落,露出底下更加原始、更加不可名状的泥浆与怨念的聚合体!
“抓住她——”
“不能让她走——”
“留下来!!!”
它们的咆哮汇成一股污浊的声浪,几乎要震碎我的耳膜。
跑!我必须跑!
我踉跄着冲出了那栋倒悬的、散发着阴冷鬼火的单元门。
身后,那由“家人”异化而成的、蠕动咆哮的泥浆聚合体已然膨胀,挤破了门框,无数粘稠漆黑的触须狂舞着伸出,抓向我脚后的阴影。
“街道”上已非方才那伪装的日常。
所有“居民”都现出了原形,它们从窗户、从门洞、从每一片阴影里流淌出来,汇成一股腐败泥浆的潮汐,咕哝着、尖啸着,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
那甜腥的腐烂气息浓烈到令人作呕,几乎化为实体,缠绕我的喉咙。
它们的速度极快,脚下的黑色泥地也变得异常粘稠,每一步都像踩在即将合拢的捕蝇草上,试图将我吞没。
不能停!停下就永远离不开了!
我凭借着求生的本能,疯狂地朝着记忆中来时的方向——那个滑梯出口形成的泥涡冲去。
眼眶灼热,不是因为泪,而是被那污浊的空气和极致的恐惧炙烤着。
一条冰冷的泥触须猛地缠上我的脚踝,巨力传来,我几乎面朝下扑倒!
千钧一发之际,我另一只脚死命蹬在一旁一株不断滴落黑液的、扭曲的“树”上,借力向前一扑,那触须“啪”一声断裂,留下一圈青黑的淤痕。
快到了!那个不断旋转的、深不见底的泥涡就在前方!
但身后的咆哮声几乎贴上了我的后背,那无面奶奶裂变出的巨大口器喷出的寒气,已经吹拂了我的后颈!
我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气力,朝着那代表了下坠和未知的泥涡,纵身一跃……
又是那令人窒息的、天旋地转的拖拽感。
冰冷粘腻的泥浆疯狂涌入我的口鼻耳,但与下来时不同,这一次,我疯狂地挣扎着,向上划动手臂,尽管不知哪边才是“上”。
肺部的空气被急速挤压,意识再次濒临涣散的边缘。
不能睡!回去!
这个念头支撑我劈开混沌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永恒,那股拖拽的力量猛地一轻!
“咳!咳咳咳!”我猛地从一片冰冷的泥泞中抬起头,剧烈地咳嗽起来,肺叶火烧火燎,咳出的全是黑黄相间的污浊泥水。
冰冷刺骨的空气重新涌入胸腔,带着雨后草木和……真实的泥土气息。
月光,惨白但真实的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来。
我趴在那个干涸水池的边缘,浑身浸满恶臭的黑泥,像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鬼。
小区的路灯昏黄地亮着,照着熟悉的、正常比例的滑梯、花坛、楼宇——世界不再倒悬。
我……回来了?
颤抖着,虚脱地,我试图从泥泞中爬起,四肢百骸无一不痛,尤其是被攥过的手腕和脚踝,传来钻心的疼痛和冰冷的麻木。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倒吸冷气的声响。
我僵硬地转过头,奶奶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光柱打在我身上,照见我这一身来自地狱般的污泥和她从未见过的、极度惊恐的眼神。
她的脸色在月光和手电光下惨白如纸。
“你……你……”她的嘴唇哆嗦着,手电光在我和湿漉漉的水池泥地之间来回移动,最终,那光芒定格在我脸上。
她眼中的惊恐慢慢褪去,被一种更深、更沉的,我无法立刻理解的痛苦所取代。
那痛苦扭曲了她的面容。
她猛地冲上前几步,不是拥抱,而是用一种近乎仇恨的眼神死死盯着我,声音尖利得划破夜空:
“你为什么非要晚上出来!为什么就不听话!!”
我瘫在泥里,茫然地看着她,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还没过去,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指责。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泪突然涌出,混着脸上的皱纹流淌下来,却不是为我而流。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她指着我的手颤抖得厉害,“要是你没被拐走……要是你一直在你爸妈身边……他们怎么会为了出去找你,遇到那场该死的车祸!怎么会死!怎么会丢下我一个老婆子!”
她的话语像一把生锈的、冰冷的凿子,一下一下狠狠凿在我刚刚从泥潭地狱挣脱出来的心脏上。
“他们是为了找你才死的!是你害死了他们!你这个……你这个祸害!”
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尖厉的哭嚎,和那句“是你害死了他们”在我空荡的颅腔内反复撞击、回荡。
身上的泥浆冰冷刺骨,却远不及这话语带来的万分之一。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奶奶的恐惧里,一直藏着这份怨怼。
原来我千辛万苦寻回的血缘,尽头不仅是墓碑,还有这桩我无从辩驳的、沉重的原罪。
可……那难道是我的错吗?四岁的我,该有多大罪过?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塞满了冰冷的泥和更冷的苦涩,发不出一个音节。
就在这时,地面传来一阵沉闷的、持续不断的轰鸣。
远处,小区紧挨着的那片黑沉沉的森林方向,传来了树木断裂的可怕巨响,如同巨兽的咆哮,正迅速由远及近!
奶奶的哭骂戛然而止,惊恐地望向森林方向。
泥石流!
连续数日的暴雨早已让山体饱和,今夜终于爆发!
轰隆隆——!
黑色的、裹挟着断木和巨石的洪流,如同宣泄怒意的巨神,轻而易举地冲垮了小区边缘的护栏,吞没了花坛、小路,然后是我们眼前那干涸的水池、滑梯、以及更远处的楼宇……
巨大的自然之力面前,刚才那诡异的泥潭世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奶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被吓得连连后退。
我瘫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浑浊的洪流吞噬一切。
那个诡异的泥潭入口,那个承载着我短暂“完美家庭”幻梦和恐怖真相的巢穴,连同奶奶那充满怨怼的哭骂,一起被滚滚泥石彻底淹没,掩埋。
轰鸣声持续了不知多久,才渐渐平息。
月光下,小区的一部分已化为一片平坦的、死寂的泥沼。
再也看不出哪里是水池,哪里是滑梯,哪里是路。
一切都被抹平了。
奶奶呆呆地站在不远处,望着那片废墟,又看看泥沼里狼狈不堪的我,脸上的怨恨和痛苦被巨大的惊骇冲刷得模糊不清,最终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茫然。
她最终什么也没再说,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着走向她那栋尚未被波及的楼洞,背影佝偻得像是又老了十岁。
雨,又开始细细密密地下了起来,冲刷着我身上的污泥,却冲不散那彻骨的寒冷和空茫。
我最终艰难地从泥泞中站起,浑身湿透,冰冷,疼痛。
手腕脚踝上的青黑指印在雨水冲刷下愈发清晰。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雨声沙沙。
泥潭小区消失了,被真正的泥土彻底埋葬。
连同其下的诡异世界,连同奶奶未尽的指责,连同那于我而言从未真正存在过的“家”。
我又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