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璃霜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巨石投入死水,在帐篷内激起无声却剧烈的波澜。
离开祖茔之地。
这对世代守护于此的黑齿部而言,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比死亡更令人恐惧的,是背弃祖灵,舍弃传承了无数岁月的根!
鸦公佝偻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害怕,而是某种信仰被冲击的剧烈痛苦。他干瘦的手指死死抠进膝盖,骨节发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喘。
“不…不可能…”他猛地摇头,淡金色的眸子里充满了血丝与挣扎,“祖灵…祖灵安息于此…战鼓于此…血脉于此…离开了这里,黑齿部还是黑齿部吗?!我们…我们就是无根的浮萍,迟早湮灭在这该死的沼泽里!”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绝望的悲怆。对于他这样将一生都奉献给守护职责的老人来说,离开,等同于否定他存在的全部意义。
“留下,十死无生。”苏璃霜重复道,语气冷静得近乎残忍,她冰晶般的瞳孔中倒映着跳跃的火光,却没有任何温度,“冢内存在的苏醒,非人力可阻。届时,不止黑齿部,这片沼泽,乃至更远的区域,都可能化为死寂绝域。”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鸦公剧烈起伏的胸膛和任天齐凝重的“神情”,继续道:“传送古阵虽是渺茫希望,但确是眼下唯一能看到的、可能通往生路的途径。是守着祖灵一同寂灭,还是带着祖灵的传承火种,搏一个延续的可能…抉择在你。”
她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着,将冰冷的现实摆在面前。
帐篷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火塘中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鸦公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
任天齐能深切地感受到鸦公内心的滔天巨浪。他能理解这种对故土的执着,对传承的坚守。但他更清楚苏璃霜判断的正确性。面对那种层次的存在,坚守等同于殉葬。
他沉默着,没有插言。这是黑齿部内部的决定,需要鸦公这位首领自己做出最终的选择。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如同刀割。
许久,鸦公剧烈颤抖的身体缓缓平息下来。他深深地、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抬起头,那双饱经风霜的淡金色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与疲惫,但深处的挣扎与痛苦却渐渐被一种沉重的、近乎麻木的决绝所取代。
他缓缓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到帐篷门口,掀开一角兽皮帘,望向外面。
营地中,劫后余生的族人们正在忙碌,修补棚屋,照顾伤员。孩子们依偎在母亲身边,眼中还残留着恐惧。几个老人坐在火堆旁,沉默地擦拭着祖传的、刻满战纹的骨器,眼神浑浊却坚定。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熟悉的、沾满泥污的、带着伤痕的脸庞。
最终,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你说得对。”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沉重,“活着…才有传承。”
他转过身,看向苏璃霜和任天齐,眼神疲惫却坚定:“黑齿部…可以走。但老子有个条件!”
“说。”苏璃霜言简意赅。
“第一,路线由老子定!必须绕过几处绝对危险的禁区,尤其是‘泣血泥潭’和‘百骸骨桥’!”
“可。”
“第二,迁徙途中,若遇危险,你们需尽力护佑我族人性命,尤其是妇孺!”
“份内之事。”任天齐传递出坚定的意念。苏璃霜也微微颔首。
“第三…”鸦公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他死死盯着苏璃霜,“…若那传送古阵是绝路,或者通往更可怕的地方…老子宁愿带着族人战死在外面,也绝不进去!届时,你们不得阻拦!”
这是一个首领最后的责任与底线。
苏璃霜与他对视片刻,缓缓点头:“可。若前路确为绝境,去留自便。”
协议,在沉重的气氛中达成。
鸦公不再犹豫,猛地转身,大步走出帐篷。他站在营地中央,深吸一口气,那沙哑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如同受伤老狼的嗥叫,响彻整个营地:
“黑齿部的崽子们!都给老子听好了!”
所有忙碌的族人都停下了动作,惊疑不定地看向他们的首领。
“这片祖茔之地…待不下去了!”鸦公的声音沉重如铁,“底下那帮死不透的老鬼快要爬出来了!再留下去,所有人都得变成沼泽的肥料!”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恐慌、不解、难以置信的情绪蔓延开来。
“安静!”鸦公一声怒吼,压下了所有嘈杂,“老子知道你们怕!老子也他娘的怕!但怕有用吗?!想活命,就只有一个办法——”
他猛地抬手,指向沼泽深处某个方向:“——离开这里!朝着冰原的方向走!那里有一线生机!”
“收拾所有能带走的东西!血泥炭、武器、药材、食物!舍弃所有不必要的累赘!一炷香之后,还能动的,都跟老子走!”
“不愿意走的,可以留下陪祖灵!老子不拦着!”
命令突如其来,残酷而直接。营地陷入了短暂的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混乱与喧哗。有老人跪地痛哭,有妇人惊慌失措地搂紧孩子,有青壮不甘地握紧武器…
但鸦公积威已久,加之刚刚经历的寂灭潮恐怖还历历在目,最终,求生的本能压过了对故土的眷恋。族人们在短暂的混乱后,开始在一片悲怆与压抑的气氛中,沉默而迅速地行动起来。
拆卸棚屋,收集物资,包扎伤口…整个营地如同一个被强行唤醒的蚁巢,充满了绝望却又顽强的生机。
鸦公亲自指挥,他将那三块珍贵的“古老血烬”分成数份,由最信任的几名战士贴身保管。又令人将祖火塘中燃烧的炭火小心取出部分,用特制的防火泥罐密封保存——这是传承的火种,绝不能熄灭。
任天齐也没有闲着。他回到自己和苏璃霜暂居的帐篷。苏璃霜依旧在静坐,似乎在深度感知和推演着什么,周身气息玄奥莫测。
任天齐则开始整理他们寥寥无几的“行李”。他将那枚鸦公赠送的、消耗了一次力量的“祖灵战纹”残片小心收好。又检查了一下自身状态,地煞之力运转圆融,伤势尽复,状态甚至比之前更胜一筹。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依旧静静放置的那枚白金色光茧上。此时的它,光芒彻底内敛,气息平稳,仿佛之前的惊天动地从未发生。但他知道,苏璃霜的本体已然苏醒,这光茧似乎成了某种…蜕下的旧壳?还是依旧蕴含着某种力量?
他小心地将其收起,用柔软的苔藓包裹,放入怀中最安全的位置。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
营地中央,黑齿部残存的百余口人已经聚集完毕。人人面带悲戚与惶恐,却也都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握紧了手中的武器。队伍中弥漫着一股悲壮的死寂。
鸦公站在队伍最前方,他换上了一件相对完整的旧兽袍,背上背着那根裂纹遍布的祖灵战鼓鼓槌,腰间挂着几个沉甸甸的火种泥罐。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生活了无数代人的营地,看了一眼那口光芒已然黯淡的祖火塘,眼中闪过一抹深刻的痛苦,随即化为彻底的决绝。
他猛地一挥手,沙哑的声音斩钉截铁:
“出发!”
迁徙的队伍,如同一条伤痕累累却顽强求生的长蛇,缓缓驶离了这片即将被死亡吞噬的祖茔之地,一头扎进了前方无边无际、吉凶未卜的灰暗沼泽深处。
苏璃霜悄然出现在任天齐身边,与他一同跟在队伍的后方断后。她的目光扫过前方蹒跚却坚定的人群,冰封般的脸庞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跟紧我。”她的神念传入任天齐意识,“真正的危险…现在才开始。这片沼泽,不会轻易放我们离开。”
任天齐心中一凛,幼苗本体绷紧,感知最大限度地扩散开来。
脚下的淤泥湿冷粘腻,前方的灰雾翻滚不休,仿佛有无数隐藏的目光在黑暗中窥伺。
离根之旅,步步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