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天空总是阴沉得格外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拒马堡”新砌的石墙上,仿佛也沾染了墙下原野上弥漫不散的肃杀之气。这座汉国最北端的军堡,如同楔入荒原的一颗铁钉,城墙尚新,不少地段还在用夯土和木栅加固,仓促之态难掩。
堡内中心望楼上,勐扶垛而立,冰冷的目光掠过墙外黑压压的天狼叛军营地。寒风卷着雪沫,拍打在他满是风霜裂痕的脸上,却拂不动他眼中磐石般的意志。
“来了多少?”他声音沙哑,问身旁的副手。
“不下三千…全是精壮。看旗号,是阿勒坦的亲卫‘狼纛’。”副手的喉咙有些发干,“我们能战的,加上轻伤能动的,只有四百七十一人。”
兵力悬殊近七倍。堡寨初成,烽燧才立,仓廪虽有些储备,但更多的是等待转运后方的药材和仅够月余的粮秣——这些,正是天狼叛军疯狂扑来的目标。新主阿勒坦急需一场胜利来洗刷弑父的污名,更需要汉国的物资来喂养他庞大的军队和应对北方鬼方的压力。
战争的阴影,如同北方荒原上冬季的风雪,从不给人充足的准备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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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的序幕由一阵密集的投石拉开。
天狼人没有精良的攻城器械,但他们有悍不畏死的蛮勇和数量优势。临时砍伐巨木制成的粗糙冲车,在数十名赤膊嚎叫的天狼壮汉推动下,朝着拒马堡尚未完全包砖的主门发起冲击。更多的叛军则如蚁附膻,靠着简陋的木梯,疯狂地向城头攀爬。
“礌石!滚木!放!”勐的吼声压过喧嚣,在城头炸响。
沉重的石块和削尖的巨木被守军奋力推下,砸落下去,带起一片骨骼碎裂的闷响和凄厉惨叫。煮沸的金汁(毒液)从垛口倾泻,灼热的恶臭和皮肉焦烂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但天狼人太多了。倒下一个,立刻有两个补上。他们顶着盾牌,冒着矢石,红着眼睛向上攀爬,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一支冷箭擦着勐的耳畔飞过,钉入身後木柱,箭尾剧颤。他纹丝不动,反手夺过身旁一名紧张得几乎拉不开弓的新兵手中的弓箭,弓开满月,一箭射出。城下一名刚冒头的天狼十夫长应声倒地,喉咙被箭簇洞穿。
“怕什麽!”勐将弓扔回给那脸色煞白的新兵,声音如同金石交击,“你的箭,只杀畜生,不杀人!”
城上城下,箭矢如蝗,石落如雨。每一声惨叫都意味着一条生命的流逝,每一次成功的阻击都依赖着守军透支体力的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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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烈的攻防从清晨持续到午后,天狼军的尸体在堡墙下堆积如山,鲜血浸透了冻土,又被新的积雪覆盖,形成一种触目惊心的黑红色冰泥。守军也伤亡渐增,伤员被迅速抬下,轻伤者简单包扎后又吼叫着冲回战位。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汗水、血水、雪水混在一起,在脸上冻结成壳。
战斗的转折发生在西门一段新筑的夯土墙。此处墙体未及完全夯实加固,在天狼军集中兵力悍不畏死的猛攻下,竟被撞开一道缺口!
“狼崽子破墙了!”
嚎叫着的天狼叛军如同决堤的洪水,从缺口处汹涌而入。
“堵上去!绝不能放他们进堡!”勐目眦欲裂,拔出战刀,亲自率着最后的后备队——一队由工匠、民夫临时组成的队伍,冲向缺口。
真正的血战此刻才开始。城墙的争夺变成了堡内狭窄巷道和每一座院落的厮杀。汉军装备的优势得以体现:更好的铁甲挡住了不少致命劈砍,锋利的钢刀更容易斩断敌人的骨刃木盾。但天狼人凭着蛮力和疯狂,以及数量上的绝对优势,死战不退。
勐如同血海中屹立的礁石,手中战刀翻飞,每一次劈砍都带起一蓬血雨。他身边不断有人倒下,有英勇的战士,也有刚刚还在一起修补城墙的工匠。一名年轻的学徒兵被长矛捅穿腹部,仍死死抱着敌人的腿,让勐有机会一刀削飞了那天狼兵的脑袋。学徒兵倒下时,眼睛望着勐,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血沫涌出。
巷道太窄,尸体堆积,活人几乎是在踩着阵亡者的遗躯战斗。 怒吼声、兵器撞击声、濒死哀嚎声、房屋被点燃的噼啪声……各种声音交织成一曲残酷的死亡乐章。烟火气、血腥气、汗水焦糊气,混杂在一起,构成北境孤堡最真实的地狱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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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至日头西斜,天狼军的攻势终于显露出疲态。他们的伤亡实在太大了,堆积的尸体甚至阻碍了后续兵力的投入。而汉军,凭借着勐冷静如铁的指挥(他总能出现在最危急的地段)、更精良的护甲兵刃、以及守护家园的决死意志,硬生生将这波疯狂的进攻顶了回去。
当最后一名冲入堡内的天狼兵被乱刀分尸,残存的守军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用沙袋、石块、乃至敌人的尸体,勉强堵住了西墙的缺口。
堡外,响起苍凉的牛角号声——那是天狼人退兵的信号。
残阳如血,将最后的光晕涂抹在硝烟未散的拒马堡上。城墙内外,伏尸处处,许多尸体保持着搏斗的姿势,frozen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雪又开始下,似乎想将这惨烈的一切温柔覆盖,却只让暗红的冰泥变得更加泥泞不堪。
勐拄着卷刃的战刀,站在缺口处,剧烈地喘息着。铁甲上遍布刀痕箭创,温热粘稠的血液顺着甲叶往下滴落,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他环视四周,还能站着的守军不足三百,个个带伤,精疲力尽,依靠着兵器才能站稳。
他们赢了,一场惨胜。
击退了数倍于己的强敌,保住了堡寨,守住了身后家园的第一道防线。
但代价是巨大的。近两百名英勇的战士永远倒在了这片冰冷的土地上,仓促储备的箭矢消耗了近七成,滚木礌石几近告罄,宝贵的金汁也在最后的巷战中泼洒殆尽。
勐缓缓走到一名战死的少年兵身边,蹲下身,轻轻合上他未能瞑目的双眼。那少年甚至还没来得及拥有一套完整的铁甲,只在皮袄外罩了件简陋的竹甲。
“厚葬所有战死者,清点伤亡,抢修城墙,防备夜袭。”勐的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守住了。今夜,拒马堡还在汉国手中。”
活下来的人沉默地执行着命令,悲伤和疲惫刻在每一张沾满血污的脸上。但他们看向那个屹立在缺口处的浴血身影时,眼中除了哀痛,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信念和继续战斗下去的决心。
北境的寒风依旧呼啸,卷着雪花,掠过喋血的城垣,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为逝者哀歌,又仿佛在提醒生者——战争,远未结束。
第397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