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喀喇之痕
阳歌的决策像一块投入激流的巨石,短暂地压住了纷乱的漩涡。争论被强行终止,所有人的精力都被投入到获取那“选择的资格”之中。狩猎队带着决绝的神情深入更危险的山林;采集队像梳子一样篦过每一寸土地;建造组疯狂地挖掘地穴,搭建窝棚;医疗区的草药味日夜不散。
然而,弥漫在空气中的不安并未真正消散。那大地偶尔传来的低沉轰鸣,那随处可见的、深不见底的裂缝,像无数双地狱之眼,时刻提醒着人们毁灭的源头并未远去。单纯的忙碌无法驱散对脚下这片土地的深层恐惧。
阳歌深知这一点。若要真正稳定人心,做出最符合现实的选择,他必须尽可能弄清楚——“喀喇”到底是什么?它是否还会再来?
第三日傍晚,向西、向北侦查的两支小队陆续返回。向西的一队报告山体滑坡堵塞了旧有的猎道,但未发现新的巨大裂缝或泽部落活动的明显痕迹。向北的一队则带回了更令人忧心的消息:他们发现了一条巨大的、近乎笔直的新裂谷,绵延向远方,仿佛大地被巨斧劈开,裂谷中弥漫着淡淡的、刺鼻的硫磺味。
消息传来,刚刚稍有起色的人心又浮动起来。
“看!我就说!地根本就没稳!” “那裂缝还在长!它会一直裂到我们脚底下!”
恐慌如同瘟疫,随时可能再次爆发。
深夜,阳歌找到了鸦祭骨和巫。三位部落的核心决策者围坐在那簇珍贵的炉火旁,跳动的火焰在他们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古老传说里,关于‘喀喇’,到底还说了什么?”阳歌开门见山,目光灼灼地盯着两位长者,“不仅仅是‘地龙翻身’,肯定还有更多。它从哪里来?有什么规律?”
巫沉吟片刻,缓缓道:“古老的歌谣里唱到…‘喀喇’并非生灵,而是大地深处的‘怒气’积累,到了无法承受之时,便喷薄而出…每一次爆发,都会在地上留下深深的‘伤痕’…”他指了指北方,“那裂谷,想必就是新的伤痕。”
鸦祭骨接着开口,声音低沉:“黑石的祖先也相信,大地是有‘脉络’的。‘喀喇’往往沿着这些看不见的‘脉络’行走…那些经常地动、有温泉、或者冒出怪气的地方,就是‘脉络’经过之处,是‘喀喇’最喜欢走的路。”
大地深处的怒气…脉络…伤痕…
阳歌脑中仿佛有电光闪过。他猛地站起身,来回踱步。
“那些裂缝…它们不是胡乱出现的!”他猛地停下,眼神亮得吓人,“它们有方向!北边的裂谷几乎是直的!我们部落里的裂缝,虽然杂乱,但仔细看,大多也是朝着东南和西北两个方向延伸!”
他想起现代关于地震带、地质断裂带的知识。虽然细节模糊,但基本原理是相通的——地壳应力沿薄弱带释放!
“我们需要一张图!”阳歌激动起来,“把我们所有知道的地动痕迹、裂缝、冒气的地方,还有古老传说里提到过发生过地动的地方,全都标出来!”
说干就干。他立刻找来一块相对平整的、烧焦的木板,用炭笔粗略画出了河流、山脉和部落的大致位置。然后,依据鸦祭骨和巫的记忆,以及近期侦查队的报告,还有族人零星的描述,开始在上面添加标记。
北方的巨大裂谷用粗线标出。 部落内部及周边的主要裂缝用细线标出,并标注方向。 如石最早发现地裂的石窝子位置被标出。 传说中几十年前发生过山崩、埋没了一个小部落的河谷被标出。 甚至泽部落那些冒着黄烟的窑炉所在地(根据探索队描述),也被阳歌若有所思地标记在一旁。
炭笔在木板上移动,线条逐渐增多、连接。
鸦祭骨和巫最初有些疑惑,但随着图案逐渐清晰,他们的眼睛也越睁越大,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那些标记点,尤其是那些巨大的裂缝和古老灾难发生地,竟然隐隐约约地呈现出两条交汇的、模糊的线条走向!一条大致呈西北-东南方向,穿过部落,延伸向远方。另一条则近似东西走向,与北方大裂谷的方向隐隐吻合!
尤其是西北-东南那条,部落正好处于其经过的核心区域!而泽部落的方向,似乎也在这条线的延长线上!
“脉络…这就是大地愤怒的脉络…”鸦祭骨喃喃自语,颤抖的手指抚过那两条粗糙的线条,眼中充满了对古老智慧被印证的敬畏与恐惧。
巫也深吸一口气:“部落…正好坐在了‘喀喇’最容易经过的路上…”
真相,以这种原始而震撼的方式,被初步揭开了。
“喀喇”不是漫无目的的毁灭,它有其内在的规律和路径!它沿着大地的古老伤痕活动,周期性积累和释放能量。
这个发现,如同一道强烈的闪电,劈开了笼罩在未来的重重迷雾。
这意味着,留下,并非绝对的死路。只要避开这些明显的“脉络”核心区域,或者采取更有针对性的防御措施(比如建筑更加抗震),就有可能生存下来。
这也意味着,迁徙,并非绝对的安全。如果盲目闯入另一条未知的“脉络”之上,可能只是从一场灾难逃向另一场灾难。
这个发现,沉重,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清晰感。
阳歌盯着那块画满了“伤痕”的木板,久久不语。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重新评估着所有的信息。
最终,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决断的光芒。
“我们不走。”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我们就在这里,但不是在原址。”
他指向木板,手指点在那两条“脉络”交汇点稍微偏东一些、靠近河流但地势相对更高更稳固的一片区域。
“新的聚居点,选在这里。避开最危险的‘脉眼’,但又不远离水源和我们已经清理出的资源。” “新的建筑,全部采用更抗震的结构!地基挖深,墙体加厚并用木筋加固,屋顶减轻!” “最重要的粮仓和工坊,必须建在最稳固的地方!” “以后,观察地动、记录异常,要成为部落世代传承的职责!”
他的话语,为惶惑不安的部落指明了一个清晰而艰难的方向——不是逃离,而是适应;不是屈服,而是更聪明地与之共存。
第二天,阳歌召集了所有族人。他没有隐瞒,将那块画着“大地脉络”的木板展示给众人看,用最直白的方式解释了他们的发现。
恐惧依旧存在,但当灾难变得可以理解,甚至部分可以预测时,那种纯粹的、未知的恐怖就被大大削弱了。
人们看着那清晰的线条,听着首领有理有据的分析和规划,眼中的绝望渐渐被一种沉重的、但却更加坚实的决心所取代。
活下去,不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而是变成了一系列具体而艰难的任务:勘探新址,设计新房,准备材料…
“喀喇”在大地上留下了狰狞的伤痕,但也逼迫着这群顽强求生的人,开始真正尝试去阅读大地、理解自然。
文明的成长,往往伴随着最残酷的洗礼。
(第八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