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梦余烬忆故年
符祥瑞将最后一道调兵密令塞进青禾手中时,指尖的力气像是被抽干的井泉,连握着锦囊的指节都在微微发颤。她看着青禾躬身退下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才撑着案几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榻上仰着小脸看她的柴宗训身上——那双眼眸里的担忧,像极了先帝临终前望着江山的神色。
“儿……”她刚开口,喉咙里便涌上一阵腥甜,忙用帕子掩住唇,咳出来的却是沾着血丝的凉意。柴宗训吓得从榻上爬起来,小跑到她身边,伸手拽住她的衣袍:“母后你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符祥瑞摆了摆手,将帕子攥进袖中,声音轻得像被风吹皱的水纹:“娘没事,就是有些累了。宗训,陪娘躺一会儿,好不好?”
她扶着榻沿坐下时,腿一软,竟直接歪倒在软垫上。柴宗训连忙扑过去,用小小的身子撑着她的肩膀,把她的头轻轻放在自己的膝头:“母后你躺好,儿给你揉一揉额头。”他的小手软软的,按在符祥瑞蹙起的眉心上,带着孩童特有的温软。
符祥瑞闭着眼,能闻到儿子发间淡淡的皂角香,像极了她刚入宫那年,御花园里新开的木槿花。她伸出手,轻轻抓住柴宗训的手腕,指尖的冰凉让那孩子猛地一僵:“母后你的手好冷。”
“冷吗?”符祥瑞笑了笑,眼尾却漫开湿意,“娘只是……觉得这夜太长了。”她的目光落在殿顶的宫灯上,那团光晕渐渐模糊成一片暖黄,像极了先帝在世时,陪她在偏殿看兵书的夜晚——那时她还不是太后,只是个能跟着夫君披甲上殿的将军夫人,岚妹还总在殿外喊她“姐姐,陛下又偷喝你的茶了”。
“母后别累垮了。”柴宗训的声音突然带上了哭腔,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襟,“你要是累垮了,儿就没有母后了。你别离开我好不好?等我成年了,娶妻生子了,你还要看着孙儿长大呢……”他说到一半,突然捂住嘴,眼眶涨得通红,“儿说错了,母后你别离开我,儿现在就需要你,母后!母后!母后!”
那三声呼唤像石子投进冰湖,在符祥瑞的意识里漾开圈圈涟漪,却没能拉回她渐渐沉下去的思绪。她的指尖缓缓松开,搭在柴宗训的手背上,眼帘终于沉沉合上——呼吸轻得像落雪,连睫毛都不再颤动。
柴宗训的小手僵在她的额头上,连哭声都卡在喉咙里。他轻轻推了推符祥瑞的肩膀,又拍了拍她的脸颊,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慌乱:“母后?你醒醒啊?你听儿说话好不好?母后……”
可榻上的人,再也没有回应。
意识像是被裹进了一团暖雾里。
符祥瑞睁开眼时,最先闻到的是龙涎香的气息——是先帝书房里常年燃着的香。她猛地坐起身,却发现自己正靠在御花园的凉亭柱上,身上穿的不是太后的翟衣,而是当年先帝赐她的石榴红骑装。
“姐姐发什么呆呢?陛下都等你半个时辰了。”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符祥瑞猛地回头——岚妹正提着裙摆跑过来,发间的银簪晃着细碎的光,脸上是她许久未见的鲜活笑意:“你再不去,陛下就要把你藏的那罐雨前茶偷喝光了。”
“岚妹?”符祥瑞站起身,指尖触到妹妹的衣袖,是真实的暖,“你怎么在这里?济州的联军呢?”
岚妹眨了眨眼,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姐姐是不是晒糊涂了?咱们周都统一天下三年了,哪来的联军?先帝上个月还带着咱们去泰山封禅了,你忘了?”
符祥瑞的心脏猛地一缩,她转身看向凉亭外——御花园里的牡丹开得正盛,不远处的宫道上,几个太监正抬着先帝最喜欢的玉如意走过,连廊下挂着的宫灯,都是她当年亲手挑的云纹样式。
“宗训呢?”她抓住岚妹的手腕,声音发颤,“我的儿子呢?”
“宗训在书房跟先生练字呢。”岚妹笑着拉她往前走,“你这当娘的,刚陪陛下封禅回来就忘了儿子在哪?快走吧,陛下说今日要带你去校场看新练的骑兵。”
符祥瑞跟着她往前走,脚步却像踩在棉花上。直到走到偏殿门口,她才看到那个穿着锦袍的小小身影——柴宗训正趴在案上写大字,墨汁沾了满手,听见动静便抬起头,笑出一对浅浅的梨涡:“娘你来了!先生夸我字写得好看!”
符祥瑞站在殿门口,看着那孩子跑过来抱住她的腿,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她蹲下身,指尖抚过他的脸颊——是暖的,是软的,是真实的温度。
“宗训,你今年多大了?”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十二岁啦!”柴宗训掰着手指给她数,“娘你忘了?今年是显德十年,儿的生辰刚过了三个月。”
显德十年。
符祥瑞的指尖猛地顿住。她记得先帝驾崩时是显德七年,她垂帘听政不过两年,哪里来的显德十年?她抬头看向殿内的匾额,那上面“勤政殿”三个字,竟变成了她从未见过的鎏金字体;案上的兵书,封皮却是后蜀才有的蜀锦纹样——这不是她的后周。
“你是谁?”她突然推开柴宗训,声音冷得像冰,“这里不是我的宫殿,你也不是我的儿子。”
那孩子被她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眶瞬间红了:“娘你怎么了?是不是不喜欢儿了?”
符祥瑞站起身,后退两步,撞在殿门的立柱上——后背的疼是真实的,可眼前的一切却像被打碎的铜镜,处处都是裂痕。她看向窗外,御花园的牡丹突然开始枯萎,花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落了满地;岚妹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连声音都开始发颤:“姐姐,你怎么不认得我了?我是岚妹啊。”
“不对,都不对。”符祥瑞捂住头,脑海里突然闪过济州城头上的狼烟,闪过联军的箭雨,闪过柴宗训趴在她膝头哭着喊“母后”的样子——那些疼痛是真的,那些绝望是真的,眼前的暖春,才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
她猛地看向榻上的方向——那里本该躺着她冰冷的身体,此刻却空无一人。符祥瑞踉跄着跑到案前,抓起柴宗训写的字纸,上面写的竟是“大周一统,四海升平”,可那笔锋,分明是她教他写的“守”字的模样。
“这是梦,对不对?”她看向那个还坐在地上哭的孩子,声音里带着崩溃的沙哑,“我的后周还在打仗,我的岚妹还在济州守城,我的宗训还在榻前喊我……你是谁?为什么要把我困在这里?”
话音刚落,殿内的一切突然开始扭曲——宫灯的光晕变成了狼烟的黑,锦袍变成了染血的龙袍,柴宗训的哭声变成了禁军的喊杀声。符祥瑞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后背撞在冰冷的地面上——她猛地睁开眼,看见的是偏殿熟悉的宫顶,鼻尖是淡淡的药味。
“母后!你醒了!”
柴宗训的声音带着哭腔,扑到她的床边。符祥瑞动了动指尖,发现自己的手被那孩子紧紧攥着,掌心的暖烫得她眼眶发湿。她转头看向殿外,天已经亮透了,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榻上,像极了梦里的暖。
“宗训……”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清晰地传到了那孩子的耳朵里,“娘没走,娘在这里。”
柴宗训趴在她的床边,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儿以为你不要我了……母后你吓死我了。”
符祥瑞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这一次,指尖的暖是真实的,眼前的孩子是真实的,殿外传来的斥候回报声,也是真实的。
她转头看向案上的沙盘,济州的位置依旧插着小小的“周”字旗。符祥瑞深吸一口气,将柴宗训的手攥得更紧了些——梦是假的,可她要守的江山是真的,要护的人是真的。
“去告诉李枢密。”她的声音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坚定,“斥候出发了吗?告诉他们,就算闯过刀山火海,也要把信送到济州。”
阳光漫过她的衣襟,将那抹苍白的神色镀上了一层暖意。她知道,这场梦是老天爷给她的喘息,可她的后周,她的妹妹,她的儿子,都在等着她醒过来——醒过来,把这场该死的夜,熬成破晓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