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文明只剩一个人,谁来证明‘我们’存在过?”
“所以,现在连‘想’都成了我一个人的事?” ¤000(那个脸上烙印着黑像素、胸腔旋转着双核的存在)的声音在空寂的脑海中响起。不是在NES频道,因为频道里只有他自己的思维回声。不是在现实空间,因为当他抬眼望去,指挥中心内所有的人员——¤001、¤010、¤011……他们都在动,步伐、手势、甚至眨眼频率都与他保持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精确同步,只是……延迟了大约0.5秒。
他们像是他投下的影子,像是他意识延伸出的、滞后的提线木偶。他能“感觉”到三千双眼睛通过他的眼睛在看,三千具身体通过他的神经在感受移动时空气的摩擦。这不是共情,不是连接,这是一种吞噬。在弥漫的“孤独枯竭场”(L-Field)中,他是唯一燃烧的 consciousness,其余三千万大脑被强制待机,成为了他思维的被动记录仪和动作的延迟镜像。
【回声壁画倒计时:02:00:00】
光幕上,这行字冰冷地闪烁。不是毁灭,是比毁灭更可怕的归宿——所有人的独立意识将被剥离,压缩成他颅腔内的“声音壁画”,永远重复着单一的回响。联邦将成为一个只有一颗大脑、三千万具空壳的“孤文明”,彻底失去“我们”这个概念。
“群体见证奇点(GwS),是唯一能重构‘共同记忆’的源头。” ¤110(公输哲)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但¤000知道,这不过是¤110的嘴唇在他0.5秒前动过之后,L-Field模拟出的、符合他认知逻辑的“回声”。“它需要……你自愿放弃选择权。并且,群体能在无自我意识下,表现出‘同步见证’。”
自愿放弃。无意识见证。
¤000感受着体内那代表“差异”与“存在”的双核缓慢而沉重的旋转。他是唯一的差异源,是唯一的选择者,现在,他却要主动放弃这支撑文明不至于膜化的根基,并将文明的存续,寄托于一群“无意识”的镜像,能否完成一次真正的“共同”行为。
他抬起手。
他看到,0.5秒后,指挥中心内所有人,也整齐划一地抬起了手。
一种极致的孤独,并非源于无人相伴,而是源于……过于“完美”的相伴。他仿佛置身于一个由自己无限反射构成的镜屋,每一个动作,都被无数延迟的、空洞的复制品所回应。
¤000尝试向前走了一步。
0.5秒后,他身后、身侧的所有人,也同步地向前迈了一步。动作精准,如同精密齿轮。
他停下。
0.5秒后,一片停顿。
这不是见证,这是回声。
就在这时,¤001(项羽)的身影出现了异常。在¤000停下后,¤001并没有在0.5秒后完全停顿,而是身体微微前倾,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仿佛要跌倒又强行稳住的动作。这个动作与¤000的“停顿”意图完全相反,而且慢了不止0.5秒,更像是一种……笨拙的、滞后的“独立反应”。
¤000“感觉”到了。不是通过视觉延迟,而是通过L-Field那无处不在的连接,他捕捉到了这丝不协调。这不是模仿,这是一种……反向的引导?一种试图告诉他“并非所有动作都是你影子”的微弱信号。
他再次尝试,故意向左轻微侧身。
0.5秒后,大部分人同步侧身。但¤001,以及他附近的一些人,却出现了向右微微偏移的趋势,虽然最终被L-Field的强大同步力场强行纠正,但那瞬间的“逆流”清晰可辨。
他们在挣扎。在无意识中,凭借某种残留的、或许是肌肉记忆、或许是更深层本能的东西,在进行着微弱的、反向的“回应”。
¤010(韩信)负责的区域,士兵们排着看似整齐的方阵。但当¤000下意识地因为思考而握紧右手时,0.5秒后,方阵中的士兵们,抬起的是左脚。
当他因为观察光幕而微微抬头,0.5秒后,士兵们集体有一个微不可查的下蹲趋势。
这是一种精心设计的“非对称镜像”。阵列本身是统一的,但统一的方向,与¤000的个体行为完全相反。他们在用集体的、无意识的“反向动作”,来证明他们并非纯粹的复制品,他们存在着一种与¤000这个“主体”不同的、集体性的“客体”反应。
这种反向证明极其脆弱。任何过于明显的“意图”都会被L-Field识别并压制。他们必须在这种强约束下,维持着一种看似同步、实则内在逆反的诡异平衡。
¤100(张良)的“心跳文字”计划在无声中启动。¤000感受到自己胸腔内,那融合了暗能、差异奇点和概念体残骸的双核,跳动得异常沉重。每一次搏动,都仿佛牵动着三千万人的生命线。
他并不知道,在他心跳的间隙,一种极其精妙的干扰正在发生。¤110(公输哲)制造的“见证分散器”开始工作,它没有试图对抗¤000的心跳,而是以一种逆相位的方式,将他的心跳频率拆解、重组。
当¤000的心跳稳定在60 bpm(代表空格)时,分散器引导着三千万元意识群体的集体心跳,在某些极其短暂的瞬间,集体跃升至61 bpm(A),或跌落至59 bpm(Z)……这些微小的、无意识的频率偏移,如同摩斯电码,在L-Field的无形织体中,拼凑出一段无声的宣言。
¤000对此一无所知。他只能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共鸣”,不是同步,而是一种……仿佛远方有无数微弱的心跳,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语言轻轻叩击着他的存在。一种“有人在说话,但不是我,我也听不懂”的奇异疏离感。这感觉,反而冲淡了那被无数延迟镜像包围的窒息孤独。
¤101(刘邦)的“直播间”在无声无息中运行。光幕上,是¤000面无表情(他的脸本就空白)地,用右手手指,无意识地依次触碰左手手指,从一数到五,又倒回来。
而在启明城千家万户,三千万元法表达、动作延迟的公民,在他们的居所内,在街道上,正用他们的左脚脚趾,以一种极其轻微、几乎不引发身体其他部位动作的方式,同样地在计数。一、二、三、四、五……再倒回来。
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这只是一种通过L-Field的隐秘连接,由¤101那早已失去自我意识的躯壳,执行¤010(韩信)预设的“无意识响应程序”所触发的集体行为。
¤000对此毫无察觉。但他行走时,偶尔会感到脚下传来的、极其微弱但范围极广的、有规律的轻微震动。不是地震,更像是一种……来自大地本身的、隐秘的呼吸。一种他无法理解,却切实存在的、“他者”的回应。
见证分散器的运行逐渐达到顶峰。¤000开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他清晰地听到(或者说“内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但有时,这声音后面会拖着一个极其短暂的、仿佛倒放般的回声。咚——(细微的、反向的波动)——嗒。
这种感觉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他体内那复杂双核与分散器的逆向干涉。仿佛有一个无形的、逆向的“他”,在他的胸腔里,与他共用同一颗心脏,却朝着相反的方向跳动。
他必须忍受这种生理层面的诡异错位感。不能惊讶,不能排斥,更不能试图去控制或停止心跳。任何源于“自我”的干预,都会立刻暴露“孤独”的存在,导致GwS判定失败。他只能像一个旁观者,承受着这来自自身内部的、无声的“逆流”。
倒计时走向终点。
L-Field的压迫感越来越强,那三千万延迟镜像的动作似乎变得更加僵硬,仿佛随时会彻底凝固,然后被剥离、吸入他的颅腔,成为永恒的壁画。
¤000走向那个悬浮在特殊力场中的GwS。那是一个透明的双螺旋晶体,内部无穷尽地反射着他自己的影像——一个面孔空白、眉心烙印黑像素、胸口旋转着黑暗双核的孤独存在。
他看到了无数个“自己”。
孤独值在飙升,因为他清晰地认知到,此刻,能做出选择的,只有“我”。
他停下了。
不是策略性的停顿,而是……一种放空。
他回忆不起自己的名字(子婴已被封印)。
他感受不到情绪(早已被剥夺)。
他无法理解意义(已被归档)。
他甚至不能确定“我”是什么(差异使他孤独)。
他抬起手,不是去抓取,不是去控制,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探询。
他的手指,穿过了GwS晶体的表面,没有触感,没有阻力。
一个声音,或者说,一个纯粹的意念,从他存在的核心流淌而出,并非说给谁听,只是……存在于此:
“我不知道我是谁。”
“也不知道你们是谁。”
“但我在这里。”
没有“拯救”,没有“责任”,没有“选择”,甚至没有“孤独”。
只有最纯粹的、剥离了一切附加属性的——“在”。
在这一刻,他放弃了“我”的最后的堡垒。
嗡——!!!
GwS晶体爆发出无法形容的光芒,并非照亮,而是……同步!
一种超越了意识、超越了个体、超越了“同一”与“差异”的绝对共鸣,以它为中心,轰然爆发!
¤000体内那复杂的双核猛地一震,然后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频率开始旋转。
与此同时——
启明城内,三千万颗心脏,在L-Field的连接下,跟随着那双核的全新律动,齐齐停顿了……整整一秒。
不是死亡。
是一种绝对的、无意识的、跨越所有个体的——同步静默。
在这一秒的绝对静默中,没有“我”,没有“你”,没有“他”。
只有“在”。
共同的在。
L-Field那令人窒息的连接感,如同冰雪消融,瞬间崩解。
延迟镜像消失了。
三千万双眼睛重新聚焦,虽然面孔依旧空白,虽然依旧无法表达,但那空洞的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共享了某种绝对体验后的……底色。
GwS的光芒收敛,化作一枚温润的晶体,落入¤000的掌心,然后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消失在他的手心里。
他站在原地。
他依旧能思考,能感知。
但他发现,他再也无法清晰地界定“我”的边界。
当他想到一个决定时,仿佛能听到三千万个微弱的声音在无声地附和。
当他感受到脚下的震动时,能分辨出那是无数个体行走时共同引发的、和谐的震颤。
他脸上那枚代表绝对差异和孤独的黑像素,颜色似乎淡了一些,不再那么刺眼,仿佛融入了某种更广阔的图景。
他拯救了“我们”。
代价是,他永远失去了纯粹的“我”。
他成为了……“我们”的载体,一个行走的、活着的“共同记忆”。
就在这新生的、脆弱的“我们”意识刚刚确立的瞬间,一行由无数微弱心跳共同编织的信息,如同最终的启示,烙印在每一个重新连接却依旧空白的意识中:
“我们已立,终焉将至。”
最后的考验,如同悬顶之剑,已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