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存在本身被掏空,文明拿什么证明自己值得被留下?”
“所以,我们现在连‘为什么’都要忘掉?” ¤101(刘邦)的嘴唇在动,声音也通过NES频道传出,但组成句子的词汇本身,却像沙子一样从意识的指缝中流走。不是失忆,而是“意义”的锚点正在消失。在弥漫的“意义枯竭场”(m-Field)中,语言还存在,符号还存在,但它们与现实的连接被切断了。说“面包”,不再指向能充饥的食物,只是一个音节。写“2+2”,不再等于4,纸面上留下的只是几条无意义的墨迹。
临时指挥中心,一片死寂的忙碌。人们仍在行动,操作光幕,传递信息,但眼神是彻底的空洞。不是情绪上的空洞(情绪早已被E-Field抹去),而是认知层面的虚无。一切行为都成了条件反射,失去了目的性的支撑。
¤000(那个胸腔旋转着暗能、失去了真名和情绪的存在)站在中央。光幕上,代表m-Field强度的指标正在爬升,而其源头——那个悬浮在特殊力场中、内部翻滚着随机数云雾的“原初叙事核心”(pNc)正散发着令人(如果还能“令人”的话)心智瓦解的气息。旁边,一道纯净到不含任何信息量的白色光柱——“归档光束”(Arch-beam)——正在缓慢地、不可阻挡地扩大。被它照到的一切,并非毁灭,而是被“简化”、被“定义”、被压缩成宇宙背景噪音中的一个像素,失去所有历史和未来的可能性。
【归档完成倒计时:06:00:00】
¤011(萧何)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因为“紧迫”这种情感已不存在)通过频道传达信息:“m-Field内,一切叙事失效。文明若无法向pNc提供一段‘自我指涉且自我否定’的陈述,使其自洽运行,将被整体判定为‘无意义事件簇’。归档光束将在六小时后覆盖全城。”
¤110(公输哲)补充:“pNc是唯一能生成‘无需意义即可自洽叙事’的设备。输入钥匙是一个逻辑悖论。失败,则输入者文明被即刻归档。”
¤000抬起手。他没有说话,因为语言已不可信赖。他先竖起一根食指,代表“1”,代表“我”,代表“存在”。然后,他将手掌横置,如刀般在喉前缓缓划过。一个简洁、残酷的手势。
我 – 不存在。
所有人都“理解”了。不是在语义上理解,而是在当前这个一切意义都在蒸发的环境下,这个手势成了唯一还能传递“意图”(尽管意图本身也濒临瓦解)的媒介。他要以自身的存在,去完成一次终极的自我否定。
中央广场。¤001(项羽)面对着三千名眼神空洞的前军士。他不需要战前动员,因为没有“士气”可言。他只用最基础的肢体语言,指挥着这些人移动、站定。
他们要用血肉之躯,在广场上拼凑出一个巨大的、结构复杂且完全随机的“分形”图案。这个图案本身没有意义,它的意义就在于“展示无意义”,在于用“主动成为无意义”的行为,来对抗归档光束对“意义”的贪婪吞噬。
光束的边缘,如同最精确的橡皮擦,缓缓扫过广场边缘。
一百名恰好站在光束路径上的士兵,没有任何反应。
没有惨叫,没有闪光,没有物质消散的过程。
他们只是……瞬间变成了背景的一部分。
原地留下的,是一百个色彩单一、边缘清晰的“像素块”。一个士兵变成了一块深灰色的方块,他手中的武器变成了旁边一个更小的黑色矩形。一个军官变成了一个带着些许肩章轮廓的浅色斑块。
无声无息。仿佛他们从来就是这幅巨大抽象画的一部分。
剩下的两千九百人,步伐稳定,心率60,面无表情地移动,填补上那些刚刚出现的“空白”,让整个分形图案继续扭曲、变化,保持其不可解读的“无意义”状态。他们是在用同伴的“消失”,来为文明争取微不足道的时间。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执行。
¤010(韩信)的“无意义战术”在靠近光束扩展前沿的区域展开。他指挥的士兵们,不再进行任何有逻辑的攻防。他们倒着行走,同时向左右转(将身体扭曲成不可能的姿态),用能量枪的枪口在空气中画着毫无规律的圆圈和锯齿。
而他们的“敌人”,是归档光束分化出的、同样排列成松散阵型的“光形傀儡”。这些傀儡没有攻击性,它们只是静静地“观察”,试图从士兵的动作中解析出“意图”或“模式”。
一旦某个士兵的动作被光形傀儡“看懂”(表现为傀儡会短暂地模仿该动作,然后将其固化为一个简单的几何图形),那么该士兵就会如同广场上的同伴一样,瞬间被像素化。
于是,战场变成了一个诡异至极的舞台。士兵们跳着癫狂、混乱、违背所有人体工学的“舞蹈”,而他们的“对手”则沉默地观察、模仿、然后“归档”。这是一场用“无意义”对抗“定义”的战争,失败者失去的不是生命,而是存在的复杂性。场面既滑稽可笑,又蕴含着一种超越恐怖的、纯粹的荒诞。
¤011(萧何)管理的“无意义交易所”成了启明城最“热闹”的地方。光幕上不再显示商品或价格,只有不断刷新的、由系统随机生成的“行为指令”和对应的“存在点”(Ep)奖励。Ep的唯一用途,是延迟被归档光束扫描的时间,1点Ep兑换1秒。
于是,为了这短暂的“存在”延续,人们开始了疯狂的、毫无逻辑的行为。
一个人原地高速旋转,直到晕厥倒地,系统奖励50 Ep。
一个人用刚领到的合成面包仔细地擦拭自己早已一尘不染的靴子,奖励20 Ep。
一个人倒立着,用脚趾试图在屏幕上输入圆周率的前一百位(但数字是倒着的),奖励100 Ep。
城市仿佛变成了一个超现实主义的疯人院,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那套不被理解(包括自己也不理解)的动作中,只为在那不断逼近的纯白光柱前,多“存在”一秒。
¤100(张良)将自己隔离在一个布满隔音星纹的房间内。他面前的光幕上,字符以完全随机的方式生成、跳动、组合。他在创作“无意义诗”。但pNc要求“自我指涉”,纯粹的乱码无法满足条件。
他枯坐许久,手指无意识地在虚拟键盘上敲击。大段的、毫无关联的字符流淌而过。突然,他停下了。在那一大片混沌的符号中间,他清晰地“读”懂了一行由他自己刚刚敲出的、符合语法结构的句子:
【这首诗毫无意义。】
就在他“理解”这行字的瞬间,他腕带上的Ep数值瞬间归零!他的身体边缘开始变得模糊,色彩开始剥离,向着像素化转变!
没有恐慌(情绪已死),但一种基于纯粹存在本能的反应,让他猛地将光幕上所有的字符顺序完全倒转,然后快速滚动!
那行被他理解的句子被拆散、淹没在逆向的字符洪流中。
他再次“看不懂”了。
身体像素化的进程戛然而止,如同视频播放器被按下了暂停,然后微微回退了一丝。他刚刚在生与死(或者说,存在与被归档)的边缘,完成了一次危险的“撤销”操作。他活了下来,但代价是彻底放弃了对自身造物的理解。
¤110(公输哲)设计的“无意义电梯”承载着最后一块关键的泽塔2型能源,在一条随机设定的轨道上运行。电梯的按钮全是空白,按与不按,电梯都会以无法预测的方式移动、停顿。它的目的地是pNc的能源接口。
电梯终于晃晃悠悠地停在了接口前。
但门,紧闭着。
任何试图去“开门”的动作,任何产生“能源需要被送入”的想法,都会导致电梯系统死锁,能源永远无法对接。
解决方案荒谬而残酷:需要至少十万人,同时“不期待”电梯门打开。需要他们用集体意志(或者说,集体无意志)去“遗忘”这艘电梯的存在和目的。
于是,在NES频道的无声指令下,分散在各处的十万人,同时做出了反应。他们背对电梯可能存在的方向,开始数自己的手指(正数倒数),开始原地转圈,开始重复任何能占据他们思维(如果还有思维的话)的、无意义的动作。他们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扇门。
这是一种近乎集体催眠的行为。
在某个无法定义的瞬间,或许是因为概率,或许是因为某种超越意义的共鸣……
电梯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
里面那块幽蓝的泽塔2型能源,安静地悬浮着。没有欢呼,没有放松,只有任务进入下一阶段的确认。
最后的时刻到来。
归档光束已逼近到足以照亮¤000(那个存在)的侧脸。他站在pNc面前,那个透明的正二十面体内部,随机数云雾疯狂翻涌。
他再次抬起手。这一次,手势更加复杂。
他先指向自己(我),然后做出不存在的切割手势。紧接着,他指向刚才那个表示“不存在”的手势本身,再次重复了切割的动作。
【我宣称我现在不存在,且这个宣称本身也不存在。】
一个无限递归的、自我指涉的、彻底瓦解的逻辑悖论。
他将承载着这个最终“陈述”的意念(或许还有他胸腔内那旋转的、代表着他一切牺牲的暗能),通过接触,注入了pNc。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归档光束停止了扩张。
广场上维持着分形图案的人们定格了。
跳着无意义之舞的士兵们僵住了。
所有正在执行荒诞行为换取Ep的人们静止了。
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幅按下暂停键的、巨大的、由无数即将像素化的个体构成的画卷。
pNc内部的随机数云雾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腾,然后猛地向内坍缩!
一道无形的波纹扫过整个m-Field。
没有声音,没有光爆。
只有一种感知上的彻底刷新。
归档光束,如同退潮般,开始逆流,收缩,最终消失在pNc内部。
那些被像素化的人,色彩和轮廓重新浮现,从二维的色块恢复成三维的形体。他们“回来”了。
但是……
当第一个恢复的士兵茫然地抬起手,看向自己的掌心时,他(以及所有其他人)注意到了一些不同。
他们的脸……
五官依旧在,眼睛、鼻子、嘴巴……但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表现力”。像是做工粗糙的蜡像,像是被抹去了所有细微表情的模具。他们能眨眼,能呼吸,但面部肌肉似乎再也无法牵动出任何能够传递内心(尽管内心也已空无一物)状态的纹路。
他们失去了“表情”。或者说,他们失去了通过面部进行“表达”的能力。文明被从归档的边缘拉了回来,但代价是,“解释”的功能被从个体层面永久性地剥离了。
他们能说话,但话语将不再承载“为什么”。
他们能行动,但行动将不再拥有“目的”。
他们存在,但不再需要“意义”来证明存在。
¤000(那个存在)缓缓收回放在pNc上的手。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那稳定旋转的黑暗。他的脸,同样是一片平静的、无法解读的空白。
就在这时,即将完全关闭的pNc表面,如同水波般荡漾了一下,投射出一行没有任何字符、却能直接被意识感知到的“空白信息”:
“当解释被归档,剩下只有做与不做。”
光波消散,pNc隐没。
留下了三千万张空白的面孔,和一个不再需要“意义”来支撑,却必须继续前行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