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咔嚓……”
那不是雨声,也不是冰雹。而是无数细密、坚硬、带着棱角的盐晶,被狂暴到极致的寒风裹挟着,如同亿万把无形的飞刀,持续不断地撞击、切割在昆仑号的船体、风帆,以及每一个敢于暴露在外的物体上。声音密集得让人头皮发麻。
视野所及,是一片混沌的、惨白的狂乱。天空与海洋的界限早已模糊,只剩下呼啸的风和充斥天地的盐晶。曾经鼓荡的船帆,此刻覆盖着厚厚一层灰白色的盐壳,僵硬得像一块块巨大的墓碑,绳索粗了好几圈,变成了冰雕的巨蟒,稍一用力,就可能脆生生地断裂。甲板上,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滑溜而危险,不断积累的盐晶让行走变得无比艰难。
“首席!弩机……弩机的弓弦被盐晶卡死,完全拉不开了!”秦嘉的声音透过厚重的防风布巾传来,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一丝无力感。他试图演示,但平日里能轻松拉开硬弓的手臂,此刻用尽全力,那被盐晶渗入、变得脆硬的弩弦也只是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纹丝不动。他背上那十二支“穿云箭”的箭羽,也结满了白霜,失去了往日的凌厉。
“船速……正在急剧下降!”玄玑子裹紧了白色长袍,但刺骨的寒意依旧无孔不入,他面前的司南仪表面也覆盖了一层盐霜,指针的转动变得迟滞,“风力虽大,但帆……帆已经吃不住力了!再这样下去,我们会被困死在这片冰海!”
绝望,如同这无处不在的严寒,一点点渗透进每个人的骨髓。
“坚持住!都坚持住!”云芷浅绿色的襦裙外,勉强罩了一件厚实的皮毛坎肩,但依旧冻得嘴唇发紫。她提着药箱,在剧烈摇晃、危机四伏的甲板上艰难穿行,药箱上的铜铃早已被冻住,发不出声音。她打开一个陶罐,里面是用烈酒和几种驱寒草药紧急调制的“御寒膏”,气味刺鼻。“快,涂在脸上,手上,耳朵上!别让皮肤直接暴露!”她不顾危险,亲手用冻得通红的手指挖出药膏,挨个涂抹在值守水手、盾兵那已经冻得青紫、甚至开裂渗血的脸颊和手背上。药膏带来的微弱灼热感,在这极寒中显得如此珍贵。
下层工坊里,公输般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他指挥着工匠,将几个改造过的、燃烧着炭火的“机关火炉”小心翼翼地对准部分冻结的船帆和关键绳索。“慢点!用热气慢慢烘!不能急!”他嘶哑地喊着,灰色布衣上沾满了融化的盐水和油污。然而,当炽热的火炉靠近,盐晶确实开始融化,但融化的盐水却带着强烈的腐蚀性,滴落在坚韧的帆布上,立刻发出“嗤嗤”的声响,留下焦黑的痕迹,帆布强度肉眼可见地下降。
“不行!这样帆就毁了!”公输般心痛地大喊,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猛地拍在冰冷的舱壁上,“拆!把备用兽皮拿出来!用兽皮临时修补被腐蚀的地方!快!”工匠们咬着牙,在逼仄寒冷的环境中,用几乎冻僵的手指,艰难地进行着缝补。
甲板上,余樊君和他麾下的死士们,是另一道沉默而坚定的风景。他们身着玄色夜行衣,脸上蒙着的黑布结满了冰棱,只露出一双双锐利却带着疲惫的眼睛。他们没有喊叫,只是用特制的工具,甚至用手,拼命地清理着甲板上不断积累的盐晶,确保关键通道和作战区域不被完全冻结。他们的动作因为严寒而变得僵硬迟缓,手指早已冻得发紫肿胀,失去了知觉,但没有一个人停下。余樊君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刻着“死”字的青铜戒指,在盐晶的覆盖下,几乎与冰坨无异。
嬴政走出了舰桥。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用厚重的衣物将自己裹紧。依旧只是那身玄色金纹的舰长服,内衬的暗甲在低温下泛着金属特有的寒光。凛冽的盐晶风暴抽打在他脸上、身上,发出细密的噼啪声,留下无数细微的白点,但他恍若未觉。腰间轩辕剑的剑鞘上,北斗星纹在灰白的世界里执着地流转着微光,掌心的星纹令牌也仿佛在与这极端环境默默对抗。
他一步步走到主甲板中央,那里,船员们正在与冻结的帆索、失控的弩机、滑溜的甲板搏斗,每个人的动作都带着一种被严寒拖慢的滞涩感,呵出的白气瞬间被狂风撕碎。
他没有立刻下达具体的指令,而是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在风雪中挣扎的身影,扫过云芷冻得发青却依旧忙碌的手,扫过公输般焦急而心痛的脸,扫过余樊君和死士们那无声却坚定的背影,扫过秦嘉不甘地试图扳动弩机的手臂。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并不洪亮,却奇异地穿透了狂风的呼啸和盐晶的撞击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斩冰断雪的冷静与力量:
“盐晶,能冻住我们的帆,”
“但冻不住,我们这双创造过星纹、驾驭过风浪的手。”
他的目光落在公输般和那些工匠们布满冻疮的手上。
“严寒,能伤我们的皮肤,”
“但伤不了,我们指向昆仑、探索未知的志。”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嬴政抬手,解下了自己那件玄色金纹、象征着身份与威严的披风。那披风此刻也已覆盖了一层盐霜,变得僵硬。他双手用力,“刺啦”一声,竟将这珍贵的披风撕扯开,分成数条相对厚实的布条。
他拿着这些布条,走到几名手指冻伤最严重、几乎无法握住工具的工匠面前,亲手将布条缠在他们血肉模糊、肿胀发紫的手上。
“裹上,能挡一刻是一刻。”
他做完这一切,重新挺直脊梁,面向所有人,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却又蕴含着深切的关怀:
“传令:所有岗位,每半个时辰,轮换一次!轮换者,立刻进入下层有‘机关火炉’的舱室取暖,恢复体温!不得有误!”
他目光如炬,扫过章邯、司马欣等人:“严格执行!我要看到的,是持续不断的动作,而不是被冻僵的坚持!”
最后,他抬手指向前方那一片混沌、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白色地狱,声音如同出鞘的轩辕剑,凛冽而坚定:
“华夏联邦的船,可以慢,可以损,”
“但绝不能,停在原地!”
“只要还有一寸帆能吃风,只要还有一双手能划桨,”
“我们,就要向前!”
冰冷的话语,却带着滚烫的力量。看着首席撕毁披风亲自为伤者包扎,听着他那番冻不住手、伤不了志的宣言,感受着那不容置疑的轮换命令中深藏的维护之意,一股混杂着热血与责任感的暖流,仿佛驱散了部分刺骨的寒意。
“干活!”
不知是谁率先吼了一嗓子,带着鼻音,却充满了力量。
“清理甲板!不能让盐晶把路堵了!”
“加热弩机!用布蘸着火油慢慢烤!小心别烧着了!”
“帆索!重点清理帆索!”
绝望的氛围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坚韧、更加有序的抗争。轮换制度确保了核心战斗力不至于被严寒一次性摧毁,首席以身作则的举动,更是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嬴政依旧站在甲板中央,玄色的身影在漫天盐晶中仿佛一座永不冻结的礁石。盐粒在他脸上划出细微的血痕,但他深邃的目光,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灼热,牢牢锁定着星纹指引的方向。
章邯走到他身边,低声道:“首席,轮换已安排下去。只是……燃料和兽皮储备,消耗很快。”
嬴政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那片仿佛无穷无尽的白色,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风暴的信念:
“燃料会耗尽,兽皮会破损,”
“但人心里的那团火,只要添对了柴,”
“就永远……不会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