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暗流与壁垒
图书馆的暖光倾泻而下,却未能完全驱散封瑶心头因沈言之出现而凝聚的微寒。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却锐利了几分,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器,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封瑶那谦逊的、将自身姿态放得极低的回答,并未完全打消他的探究欲,反而像一层覆在谜题上的薄纱,隐约勾勒出其后可能存在的、更复杂的图景,让他产生了非揭开不可的兴趣。
“封同学太谦虚了。”沈言之从善如流,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不会令人反感的赞赏,仿佛一位真正惜才的学长。“能入徐同学的眼,并参与到这种前沿且有社会意义的项目中,本身就证明了你的不凡。‘智云’项目期间,我对他严谨到近乎苛刻的标准可是深有体会。”他话语间不经意地流露出与徐卓远共事过的熟稔,这不仅是一种无形的施压,暗示他了解徐卓远的“难搞”,从而更凸显出封瑶能成为其搭档的特殊性,更隐晦地传递了一个信息:他沈言之,是能与你那位“苛刻”的师兄并肩合作过的人。
封瑶心中警铃微作。沈言之的段位,比陈劲那种直来直往、目的明确的热情要高出何止一筹。他擅长用看似随意的闲聊,编织一张细密的试探之网,每一句都落在看似合理却关键的点上。她面上依旧维持着那副略带腼腆、甚至有些受宠若惊的神情,微微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目光落在书本封面烫金的标题上,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吸引她的东西。她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是徐师兄愿意给我学习的机会,我很感激。”她再次强调“学习”和“机会”,将一切归功于徐卓远的提携,完美契合了一个大一新生在面对耀眼学长和重要项目时应有的、带着点不安的感恩心态,将自己隐藏在“弱者”和“学习者”的身份之后。
沈言之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仔细打量着封瑶。她看起来太自然了,那种青涩和谦卑不似作伪。但他心底某种直觉却在低语,这个女孩的反应过于“标准”,像是经过精心计算的最佳答案。他观察着她细微的表情和姿态,似乎暂时未找到更多突破口。于是,他话锋一转,仿佛只是出于对学术前沿的纯粹兴趣,问道:“认知障碍辅助诊断,这个方向确实很有价值,也充满挑战。不知道你们目前进展到哪一步了?数据标注和特征提取方面,有没有遇到什么难题?我之前在‘智云’项目里接触过一些医疗影像数据,深知其中的复杂性,尤其是面对临床数据噪声时的处理……”
这个问题更加具体,也更加危险。直接涉及项目核心进展和技术痛点,已远远超出了普通寒暄或学术好奇的范畴,几乎触及了项目边界。
封瑶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坦诚,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歉意,仿佛在努力理解学长高深的问题,却又力有未逮:“沈学长,具体的项目细节和进展,都是徐师兄在主导和把握。我主要负责一些前期的文献梳理和基础数据预处理,更深层的东西,比如模型架构和核心算法,师兄还没让我接触太多。”她顿了顿,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带着歉意的笑容,仿佛因为自己无法提供更多信息而感到惭愧,“而且,徐师兄强调过,这些核心内容涉及数据和算法安全,没有他的允许,我也不方便对外讨论。抱歉啊,沈学长,没能帮上您的忙。”
她再次将徐卓远推到了前面,既合理解释了自己的“不知情”,也隐晦而坚定地抬出了徐卓远可能存在的“保密要求”,合情合理地拒绝了透露更多信息。这番应对,滴水不漏,既保护了项目,也保护了自己,甚至将“保密”的源头引向徐卓远,避免了与沈言之的直接冲突。
沈言之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被更深的、如同发现有趣猎物般的兴味所取代。他看得出来,这个看似温顺谦和的学妹,远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她的警惕心很强,分寸感也拿捏得极好,像一只敏感的小兽,能精准地避开陷阱。他忽然想起“智云”项目后期,徐卓远那几乎不近人情的固执和对项目主导权的牢牢掌控,与眼前女孩口中“徐师兄主导”的说法微妙吻合。这让他对徐卓远当前这个新项目的真实情况和潜力,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
“理解,理解。”沈言之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脸上没有丝毫被拒绝的尴尬,反而笑容更温和了几分,仿佛刚才尖锐的提问只是无心之举。“项目保密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是我唐突了,只是对这个方向很感兴趣,看到你们走在前面,一时没忍住多问了几句。封同学不必放在心上。”他态度谦和,轻易化解了可能存在的尴尬氛围。
他看了看腕表,姿态优雅自然,仿佛只是偶然路过,短暂交谈:“那我就不打扰你看书了。很高兴认识你,封瑶同学。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在其他学术活动上看到你的风采。”他朝封瑶微微颔首,笑容无可挑剔,随即转身,迈着从容不迫的步伐离开了社科阅览区,背影很快消失在层层书架构成的迷宫中。
封瑶看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才缓缓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触感微凉。后背竟隐隐有些发凉,仿佛刚才经历的不是一场对话,而是一次无声的交锋。与沈言之这番短暂的交谈,看似平和,实则耗费心神,如同进行了一场没有硝烟的心理博弈。他每一步都踩在试探的边缘,却又裹着礼貌和关怀的外衣,让人难以直接拒绝或生气。
她重新坐回座位,指尖划过艺术史书籍光滑的封面,却暂时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到那些瑰丽的色彩和线条上。沈言之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超预期。他为何会对这个尚未公开、处于早期阶段的项目如此关注?是真的纯粹出于学术兴趣和敏锐的嗅觉,还是另有所图?他与徐卓远在“智云”项目上的合作,表面是愉快收场,但内里是否存在某些不为人知的龃龉或竞争?前世,她对这个校园风云人物知之甚少,只隐约记得他后来似乎进入了某个顶尖投行或咨询机构,一路顺风顺水。这一世,因为接近徐卓远,她似乎不可避免地要触碰到这些原本与她平行线般的人物和潜在的复杂局面。
必须更加小心。 她在心中再次告诫自己。救赎徐卓远的路,不仅仅是要温暖他孤寂的内心,可能还要帮他规避来自外界的、潜在的明枪暗箭。沈言之,无疑是一个需要高度警惕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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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实验室里。
只有封瑶和徐卓远两人。陈劲今晚有社团活动,没有来“骚扰”,空间里弥漫着一种专注于工作的静谧。
灯光下,徐卓远专注地盯着屏幕上滚动的代码和数据可视化图形,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发出密集而规律的声响,像是编织着某种无形的网络。封瑶则在另一边整理下午从图书馆带回来的笔记,将艺术史中关于“感知变形”、“符号象征”的灵感,与模型优化中可能需要考虑的、超越纯数据统计的人文视角结合,记录下一些零散的想法。
静谧的空间里,只有机器低沉的运行声和清脆的键盘敲击声交织,有种奇异的、互不打扰却又彼此存在的和谐。
封瑶犹豫了片刻,笔尖在纸上停顿。她还是决定以最自然的方式,提起下午的偶遇。她不想隐瞒,因为沈言之提到了徐卓远,隐瞒可能带来误解;但也绝不能显得刻意和挑拨,那会破坏目前建立的微弱信任。
她抬起头,声音轻柔,像是整理笔记间隙随口提起的闲话:“徐师兄,今天下午在图书馆查资料的时候,碰到一位叫沈言之的学长,他说之前和你在‘智云’项目合作过。”
徐卓远敲击键盘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听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只是极其冷淡地、几乎是从鼻腔里应了一个音节:“嗯。” 这反应,比封瑶预想的还要冷漠、疏离。仿佛“沈言之”这个名字,连同其代表的一切,都只是空气中无关紧要的尘埃,不值得他投注丝毫注意力。
封瑶斟酌着词句,继续道,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汇报一件寻常事:“他好像……对我们现在做的这个认知障碍辅助诊断模型挺感兴趣的,问了几句进展和数据方面的问题。”她刻意省略了沈言之对她个人的试探和评价,只聚焦于项目本身,避免引入不必要的复杂因素。
这一次,徐卓远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他转过头,看向封瑶,目光清冷如常,如同冬日结冰的湖面,但封瑶凭借前世对他情绪的熟悉和今生的刻意观察,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厌烦,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不悦的东西。
“他说什么了?”徐卓远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但语速比平时稍快了一点。
“就问了下大概方向,以及有没有遇到数据标注和特征提取方面的难题。”封瑶如实回答,略去了沈言之展示自身经验的具体细节,“我说项目由你主导,核心进展我不清楚,也提到未经你允许,不方便讨论项目细节。”
徐卓远听完,沉默了两秒,那沉默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然后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屏幕,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像是颁布一条不容违逆的指令:“以后他再问,不用理会。项目相关,任何细节都不必对外人提。”
“外人”。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带着清晰而冰冷的界限感。他将沈言之明确地划在了界限之外,甚至懒得多做解释。
“我明白了。”封瑶点头,心中稍安。徐卓远的态度明确而坚决,至少说明他与沈言之绝非盟友,甚至可能存有她尚不知晓的芥蒂。这让她在处理与沈言之可能产生的后续交集时,有了更清晰的方向和底气。
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轻声补充了一句,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关切,更像是一种基于下午经历的谨慎提醒:“这位沈学长……他好像很擅长交际,说话也很……周到。” 这话说得极其委婉,但暗示意味明显——这个人不简单,需要提防。
徐卓远闻言,敲击键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嘴角似乎向下撇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微小的、带着明显嘲讽和厌恶的弧度。这是他极少在外人面前表露的情绪。
“精于计算,长于布局。”他吐出几个字,语气冷硬,听不出褒贬,更像是在陈述一个经过验证的、令人不喜的客观事实,“他的兴趣,很少是纯粹的。离他远点。”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为封瑶解开了下午的大部分疑惑,也印证了她的猜测。沈言之的关注,恐怕并非源于对技术本身的热爱或学术好奇,而是基于某种功利的“计算”和深远的“布局”。或许他看到了这个项目的潜在应用价值和商业前景,或许他想借此了解徐卓远的动向和能力边界,或许……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关联到他们过去在“智云”项目上的纠葛。
封瑶没有继续追问。她知道,徐卓远能说到这个程度,已是对她这个“搭档”某种程度的信任和提醒。他向来厌恶人际间的复杂算计,能给出这样清晰的评价和警告,或许……也包含了一丝微妙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的维护?
她不再说话,低头继续整理笔记,心中却更加清明。前路或许有暗流,但至少,在应对沈言之这件事上,他们似乎站在了同一阵线。她与他之间,那堵无形的高墙,似乎又在某个不经意的、共同面对外部潜在风险的瞬间,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过这道缝隙,她仿佛能看到墙后那片孤独世界里,偶尔闪过的、对外界审视的清晰认知,以及……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对她提醒的认可和基于此的短暂同盟感。
她拿起笔,在笔记本的空白处,无意识地画下了一个小小的、代表着屏障和裂隙的符号。屏障依旧坚固,但裂隙已然出现,并且,因外部的压力而似乎有了弥合些许对立的可能。
冰层之下,暗流涌动。但阳光渗透的地方,冰晶也在悄然改变着结构。她的救赎之路,在温情陪伴与学术同行之外,注定还要与这些潜在的暗流周旋。而这,或许也是促使她和徐卓远共同成长、在彼此信任的基础上构筑更坚固壁垒的必经之路。未来的风浪,或许比她预想的要来得更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