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署名与星光
苏晴带来的微澜,如同滴入湖面的水珠,涟漪散尽后,湖底却似乎沉淀下一些更为清晰的东西。封瑶感觉自己对徐卓远那套独特的“行为准则”有了更深的理解,心中那份因前世阴影而残存的不安,也随之淡去了许多。她更加专注于眼前的工作,将徐卓远那些精准到近乎严苛的修改建议——从图表配色对比度的细微调整,到结论部分每个推断性词语的审慎使用——逐一融会贯通。最终完成的墙报,不仅逻辑严密如精密的仪器,视觉上也呈现出一种沉静而专业的美感,仿佛凝聚了无数个深夜的思考与打磨。
国际学术研讨会的日期日益临近,实验室里的气氛也愈发凝重,像一张逐渐拉满的弓。除了作为重头戏的“心域”项目,徐卓远名下还有其他几个处于收尾阶段的课题需要他最终定夺。而他对自己、对团队的要求向来严苛,每一项都力求在现有条件下达到极致完美,不容许任何“差不多”的存在。
这天下午,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布满演算草稿的桌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线条。封瑶正伏案仔细核对墙报上最后几处参考文献的格式,确保每一个标点、每一个作者缩写都完全符合ApA第七版的要求——这是徐卓远批注里反复强调、用红笔圈出多次的细节,她不敢有丝毫马虎。
“叩叩——”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后推开,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身材高瘦的男生探进头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这是徐卓远带的另一个大四毕业设计小组的组长,名叫赵峰。
“徐师兄,实在不好意思打扰,”赵峰语气急促,手里捏着一份打印稿,“我们组那篇关于‘多模态数据融合’的论文,修改了好几轮,终于准备投递期刊了。投递前想请你最后把关一下作者署名排序和贡献说明部分,就怕这里出什么疏漏,编辑部那边卡住。”
徐卓远从满屏的代码中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扫过赵峰,没有多余寒暄,直接伸手接过了那份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稿纸,快速浏览起来。他的指尖沿着署名列表向下移动,最终停留在第二个名字上。
“李明的实验数据贡献度,不足以上第二作者。”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根据项目日志和代码提交记录,他主要负责了初期约百分之十五的非核心数据清洗工作,后续的核心算法验证、关键实验迭代以及论文主体撰写、修改,参与度均为零。调整为在正文后的‘致谢’部分提及更为合适。”
赵峰脸上立刻露出为难之色,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压低了些声音:“师兄,这个……李明他私下跟我提过好几次,他非常需要这篇论文的署名,尤其是靠前的署名,这直接关系到他申请外校保研的资格……你看,是不是可以通融一下?毕竟他也确实参与了前期工作。”
“学术信誉是基石。”徐卓远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转圜余地,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贡献与署名必须严格对应。这不是人情交易,是基本原则。”他拿起手边的红笔,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在稿子的署名列表里划掉了“李明”二字,动作干脆利落,并在旁边空白处批注:“依据贡献记录,建议调整至致谢栏。”字迹清晰冷峻。
赵峰张了张嘴,还想再争取一下,但看到徐卓远那副毫无商量余地的表情,以及重新聚焦回电脑屏幕的目光,最终将所有的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拿着那份被修改过的稿子,步履略显沉重地离开了。
整个过程,封瑶都安静地看在眼里。她想起前世,在另一个实验室,自己也曾因为类似的事情感到不公——辛辛苦苦做的实验,数据却被师兄师姐理所当然地占用,署名时却只能排在末尾甚至被忽略,那时的委屈和无奈,只能默默咽进肚子里,无人诉说。而此刻,亲眼目睹徐卓远对这种潜规则式的请求断然拒绝,那种看似不近人情的“冷酷”背后,是一种令人心安的、绝对的公正。他所在的世界,规则清晰,赏罚分明,没有模糊地带,也杜绝了人情世故的侵蚀。这让她更加确信,在他这里,她的每一分努力和实实在在的贡献,一定会得到最准确的衡量和尊重。这种环境,对于曾深受其害的她而言,无异于一片值得珍惜的净土。
几天后,封瑶接到了辅导员的通知,让她去一趟学院办公室。原来是关于下学期一项国家级奖学金的初评工作开始了,封瑶因为“心域”项目中的突出表现(徐卓远在中期评估报告里给予了高度评价)和始终维持在专业前列的GpA,被列入了候选名单,需要补充提交一些详细的证明材料和个人陈述。
从办公室出来,封瑶握着那份通知材料,心情有些复杂。能进入奖学金候选名单,无疑是对她这一年来拼命努力的最大肯定。但前世的记忆如同幽灵,不时闪现——类似的机会也曾降临,却最终因为一些莫须有的流言(关于她性格孤僻、不合群),以及她自身因阴郁退缩而未能充分展示实力,最终失之交臂。那时,她总觉得好运不会眷顾自己,甚至在最终评审前,主动选择了放弃,将机会拱手让人。
回到实验室,她整理着获奖证书和成绩单,思绪有些飘远,手下意识地将一张纸角反复折叠又展平,轻轻叹了口气。
“遇到困难了?”徐卓远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实验室的寂静。他不知何时停下了敲击键盘的动作,正转头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惯有的冷静,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封瑶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这点细微的情绪波动竟然被他捕捉到了。她放下手中的材料,简单说明了奖学金申请的事情,末了,习惯性地流露出一丝缺乏底气,自嘲地笑了笑:“可能就是走个过场,听说竞争挺激烈的,好几个大三的学长学姐成果都很亮眼。”
徐卓远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调取脑海中的相关数据,然后开口,语气是他一贯的平静陈述,不带任何安慰性的修辞:“你的GpA在本专业排名前百分之五,具体是3.89。‘心域’项目目前的情感识别准确率提升至百分之九十一点七,相较于基线模型提升显着。你的数据清洗和特征提取方案,经量化分析,贡献了其中约百分之三十的关键性优化。此外,你独立负责的研讨会墙报制作,质量评估为优。综合该奖学金过往三年的评选数据和权重偏好(侧重科研潜力与学术严谨性),你的综合竞争力在本次已知候选者中位于前列。不存在‘走过场’的概率。”
他用一连串冰冷而精确的数据和事实,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自我怀疑的惯性思维外壳。
封瑶怔怔地看着他。他没有说任何“别担心”或者“你一定可以的”这类鼓励的“空话”,而是直接摆出了最硬核、最无可辩驳的依据。这种支持方式,奇特、理性,却比任何温暖的口号都更具有撼动人心的力量。
“所以,”徐卓远总结道,目光落在她手边的材料上,“按照要求,准备材料,提交。这是你应得的,一次基于事实的公平评估机会。”
封瑶心中的那点犹豫和消极瞬间被这理性的光芒驱散。她用力点了点头,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好,我明白了。我会认真准备的。”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又被敲响了。这次进来的是一位气质干练、戴着无框眼镜的中年女教授,封瑶认得她是学院里以治学严谨、要求严格着称的孙教授,同时也是徐卓远本科阶段的导师之一,在学术圈内颇有声望。
“卓远,”孙教授笑着走进来,目光温和地扫过封瑶时,也友善地点了点头,然后对徐卓远说,“忙着呢?没打扰吧?”
“孙老师。”徐卓远站起身,态度保持着学生对师长的恭敬。
“我来是跟你当面说一声,之前你推荐的那个数学系的本科生陈越,我找机会和他深入聊了聊,基础确实非常扎实,思维敏捷,尤其在抽象建模方面很有天赋。”孙教授语气中满是欣赏,“我这边刚拿到一个跨学科的交叉研究项目,正需要这样的苗子。你眼光还是那么毒辣。”
徐卓远微微颔首,并不居功:“他的能力与项目需求匹配。”
孙教授又就新课题的初步设想和可能的技术路径聊了几句,目光不经意间落到封瑶桌上那份几乎完成的、设计精良的墙报上。她走近几步,扶了扶眼镜,仔细看了片刻,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许:“这就是你们那个‘心域’项目要在国际研讨会上展示的墙报?做得相当不错啊,框架逻辑清晰,重点突出,图文搭配和视觉呈现也很有水准,看得出花了心思。封瑶同学,这是你主要负责设计和制作的?”
封瑶连忙起身,恭敬地回答:“是的,孙老师。初稿和修改都是我在负责,徐师兄在整体方向和关键细节上给了我很多指导。”
“嗯,卓远在学术上的严苛是出了名的,能被他认可,说明你确实下了苦功,也很有潜力。”孙教授笑了笑,话锋却看似随意地微微一转,像是闲聊般提起,“不过,我听说……苏晴同学最近也常来你们实验室请教问题?她父亲和苏院长倒是多年旧识,前几天还特意打电话到院里,关心过女儿在学校的适应情况,以及……参与科研项目的情况。”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口提及一则校园八卦,却让封瑶心里咯噔一下。孙教授看似在闲聊,实则透露出两个关键信息:一是苏晴家世背景不简单,其父与学院高层领导关系密切;二是苏晴对徐卓远的“请教”,可能已经超出了普通同学交流的范围,引起了老师层面的些微关注,甚至可能带有某种暗示。
徐卓远的反应却极其平淡,仿佛完全没听出任何弦外之音,只是就事论事地回答:“学术问题,可以在办公室时间讨论。与谁相识,无关科研进展与实验室管理。”
孙教授闻言,失笑摇头,带着几分无奈和早已习惯的了然,指了指徐卓远:“你呀……还是这个样子。”她似乎深知自己这个学生的性格,知道他在这些事情上“不开窍”,或者说,刻意保持了一种纯粹的隔离,便不再多言,转而又鼓励了封瑶几句,让她好好准备奖学金申请,便离开了实验室。
孙教授走后,实验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服务器运转的低沉嗡鸣。封瑶却因她临走前那番话,心中泛起一丝隐忧。苏晴的出现,似乎并不只是一个单纯的、热情的仰慕者,其背后可能牵扯到的人际关系和无形压力,是她这样毫无背景、普通家庭出身的学生需要谨慎面对,甚至感到无力的。
徐卓远却似乎完全没将这段插曲放在心上,已经重新坐回电脑前,屏幕上的代码再次开始滚动。然而,片刻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将一个命名为“Scholarship_Ref”的文件夹共享给了封瑶的账户。
“这是……?”封瑶点开,发现里面不仅仅是几篇他精心筛选过的、与“心域”项目方向相关的前沿文献,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个详尽的文档,里面罗列了该类国家级奖学金申请材料撰写的核心技巧、常见要点分析、以及如何量化呈现个人贡献的注意事项,甚至还包括了几种有效的陈述结构模板。
“补充材料。或许有用。”徐卓远头也不回地说,视线依然停留在代码行上,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看着屏幕上那些极具针对性和实用性的资料,封瑶心中最后那点因苏晴背景而产生的微妙阴霾也彻底消散了。他或许不懂,或者说不愿去懂那些复杂的人情世故,但他会用他独特的方式,在她需要的每一个关键节点,提供最坚实、最有效的支持。他就像一座沉默而稳固的山,无论外界风雨如何,人际关系如何变幻,只要她在攀登学术和成长的道路上,他就在那里,用他的规则和方式,为她扫清认知上的障碍,指明前进的方向。
晚上,封瑶抱着厚厚的参考资料从图书馆出来,夜风带着凉意,拂过脸颊。夜空异常清澈,繁星点点,如同碎钻般镶嵌在深邃的天幕上。她仰头望着那些遥远却坚定闪耀的光点,忽然想起徐卓远桌案前那盏常亮的孤灯,想起他精准如代码、不带冗余情感的关心,想起他坚守原则近乎固执的“冷酷”,也想起……他递过文献时,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间擦过她指尖的、微凉而柔软的触感……
重活一世,她看清了太多,也放下了太多。遗憾的弥补,并非是要抓住所有曾错过的浮华与喧嚣,而是要学会牢牢握住那些真正值得珍惜的、能让自己内心充实并变得更好的东西——亲情的牵绊,自身价值的实现与认可,以及,眼前这份独特而笃定、建立在理性与尊重基础上的温暖。
她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感觉胸腔里充满了清晰而坚定的力量。前路还长,学术的高峰等待攀登,生活的挑战、复杂的人际依然可能存在,但她不再畏惧,也不再自我怀疑。因为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的救赎,来自于家庭无条件的支撑,来自于自身日复一日的努力与成长,也来自于那颗遥远却始终清晰照亮她前行道路的、名为“徐卓远”的星辰。
她抱紧怀中的书,加快脚步,向着远处那扇在夜色中依旧散发着稳定暖光的实验室窗户走去。夜色温柔,漫天星光与人间灯火交织,照亮了她脚下坚实的路,也照亮了她心中愈发清晰、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