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试探
周明宇的出现，如同一阵精心计算过的微风，看似无意，却精准地搅动了实验室原本自成一体的小生态。那日之后，他果然凭借“交流学习”这个难以拒绝的理由，频繁地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有时是作为林薇薇的“护花使者”同行，更多时候则是独自一人，带着恰到好处的请教姿态，或是分享一些经由他筛选、确实颇具价值的前沿技术资料。
他的举止无可挑剔，谈吐风趣又不失深度，对专业领域的见解往往能切中要害。连最初因他与林薇薇关系亲近而抱有隐约戒备的沈瀚，也在几次关于篮球和最新游戏引擎的交流后，渐渐放下了心防，甚至偶尔会主动约他一起去球场。陆星辰则始终保持着旁观者的清醒，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地记录着一切，他对周明宇既不热情也不排斥，维持着一种基于礼貌的平衡。
然而，在这看似融洽的表面下，徐卓远和封瑶都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潜藏的暗流。这暗流并非汹涌澎湃，而是如同深水下的寒潮，无声却足以改变环境的温度。
周明宇的目光，似乎总带着一种不经意的精准，落在封瑶身上。他会在封瑶调试那些精密复杂的设备，眉头微蹙时“恰好”路过，然后自然地伸出手，稳地扶住晃动的支架，或是指出某个容易被忽略的参数设置；会在团队讨论遇到技术瓶颈时，精准地补充封瑶负责模块的相关理论或案例，言语间满是毫不浮夸的欣赏：“封瑶同学刚才提到的那个问题，让我想起一篇mIt内部研讨会上的论文，他们的解决思路或许可以借鉴……”；甚至有一次，在大家讨论午餐吃什么时，他“偶然”提起学校后门新开了一家口碑极佳的甜品店，并笑着望向封瑶，语气温和：“听说他们家的提拉米苏很地道，封瑶同学看起来应该会喜欢这种细腻的口味，有机会可以去试试。”
这种过于“恰好”的关注，让封瑶心底警铃微作。她不再是前世那个因家境和性格而懵懂自卑、轻易会被他人一点点善意和关注就打动的小女孩。重活一世，她比谁都清楚，有些看似不经意的靠近，背后可能缠绕着更复杂的藤蔓，隐藏着更深的目的。尤其是在林薇薇和周明宇同时出现的场合——林薇薇脸上那混合着试探、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的笑容，和周明宇无懈可击的温和形成一种奇异的张力，更像是一场围绕着她和徐卓远无声上演的较量。
她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与周明宇的距离。每次他示好，无论是帮忙还是分享信息，她都报以礼貌而疏离的微笑，清晰地划出界限：“谢谢，我自己可以。”“资料我会看，有心了。”同时，她将更多的注意力毫无保留地投注在徐卓远和项目本身。她能感觉到，身旁的徐卓远，周身的气压正一日低过一日，那冰冷的壁垒日益加厚。
徐卓远对周明宇的排斥，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他依旧维持着最基本的礼节，但那份疏离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冰冷坚硬，仿佛在周身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冰墙。周明宇与他讨论技术问题，他言简意赅，用最精炼的语言回答，绝不多延伸一个字，仿佛多说是某种浪费；周明宇试图将话题引向更轻松的领域，比如某款新发布的软件或者校园趣闻，他要么置若罔闻，要么只用“嗯”、“哦”单音节词回应。实验室里，只要有周明宇在，徐卓远周围仿佛就自动形成了一道绝对领域，隔绝了所有试图靠近的暖意，也将他内心的烦躁与不安紧紧封锁。
这天下午，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实验室，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尘埃。周明宇又带来了几篇他认为对“星桥”项目下一阶段优化很有帮助的论文打印稿，他特意将其中一份纸质版递给正在核对数据的封瑶：“封瑶，这篇关于分布式节点协同算法优化的，我觉得和你之前提到的那个关于数据同步延迟的瓶颈问题可能高度相关，里面提到的一种异步处理机制或许能带来启发。”
“谢谢周师兄。”封瑶接过，目光在标题上快速扫过，确实是她最近在思考的方向，她不得不承认周明宇在学术信息上的敏锐和“帮助”的针对性。她将论文放在手边，打算忙完手头工作再仔细看。
就在这时，身旁传来“啪”的一声清脆合拢声。
是徐卓远合上了他的笔记本电脑。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面容冷峻，视线甚至没有扫过周明宇和他递来的论文，直接对封瑶说，又像是在对所有人宣布：“数据核对完了。我去图书馆还几本书。”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煎熬。
说完，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和桌上那几本厚厚的、边缘有些磨损的技术书籍，径直朝门外走去，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包括封瑶。
实验室里的气氛瞬间凝滞。敲击键盘的声音停了，沈瀚张了张嘴，看看门口又看看面色如常但眼神微暗的周明宇，想打个圆场，却挠了挠头不知该说什么。陆星辰推了推眼镜，目光在封瑶和门口之间转了个来回，若有所思。周明宇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只是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阴霾，快得让人无法捕捉。林薇薇则轻轻“啧”了一声，带着点看好戏的意味。
封瑶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她看着徐卓远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那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个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拒绝与外界沟通的状态。她知道，他不是在对她生气，而是在用这种近乎逃离的方式，抗拒着周明宇带来的所有干扰，抗拒那温和表象下可能代表的、来自他父亲那个世界的阴影延伸，更是在抗拒自己内心因周明宇对封瑶的特别关注而翻涌的、陌生而灼热的情绪。那种情绪，名叫嫉妒，混合着强烈的不安。
她不能再等下去了。有些话，必须说清楚。
“抱歉，我出去一下。”封瑶对实验室里的其他人匆匆说了一句，甚至来不及收拾桌面的东西，抓起自己的手机便追了出去。
走廊里已经不见了徐卓远的身影，只有空旷的回响。封瑶没有丝毫犹豫，快步跑向楼梯间，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她一路小跑，终于在通往图书馆的那条熟悉的林荫小道上看到了他。夕阳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更显孤单和决绝。
“徐卓远！”封瑶喊了一声，带着微喘，快步跑到他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徐卓远停下脚步，看着她因奔跑而泛红的脸颊和微微起伏的胸口，眼神里是未及完全掩饰的烦躁和一丝……被看穿后的无措？他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没有开口，像是在等待一场审判，又像是在积蓄力量维持自己的冰冷外壳。
“你在生气吗？”封瑶仰头看着他，气息还未完全平复，便直截了当地问，目光清澈而坚定。
徐卓远沉默着，喉结滚动了一下，有些狼狈地别开了视线，望向路边开始泛黄的草坪。他无法否认，也无法启齿。看到周明宇一次次那么自然地靠近封瑶，看到他凭借广博的见识和从容的态度，引得封瑶偶尔因对方的专业解答而露出恍然或思考的表情时，一种陌生的、灼热的、带着钝痛感的情绪就在他胸腔里疯狂翻涌，几乎要冲破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和自制。他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少年。他更厌恶那个带来这一切的周明宇，厌恶他背后可能代表的父亲的意志和安排。
“是因为周明宇？”封瑶继续追问，声音却放得更柔，像是一片羽毛，试图拂去他心头的尘埃。
“……他不该出现在那里。”徐卓远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已久的、几乎要溢出的情绪，“他的目的不纯。”他重复着这个判断，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知道。”封瑶毫不犹豫地回答，语气斩钉截铁。
这三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徐卓远心中漾开圈圈涟漪。他微微一怔，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和……希冀？
“我能感觉到，”封瑶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不允许他有丝毫闪躲，语气坚定，“从他第一次出现，从林薇薇看我的眼神，从他那些过于‘巧合’的帮忙和‘恰好’符合我需求的分享，我都明白。他或许很优秀，他的意图或许复杂，但是徐卓远，”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那一切都与我无关。”
她上前一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自己小小的、坚定的倒影，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清冷气息：“我不管他是mIt的高材生，身上有多少光环，还是谁安排来的、意图不明的‘乘龙快婿’。在我眼里，在这个实验室里，他只是一个可能会打扰到我们项目进度、需要保持距离的外人。仅此而已。”
封瑶的话语，不像激烈的辩白，却如同冬日暖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度，一点点渗透、驱散徐卓远心头的阴霾和冰封。她看出来了，她一直都明白周明宇的来意和那些微妙的手段。这种无需言说的理解、这种站在同一阵线的默契，让他紧绷的神经和身体都缓缓松弛下来，那筑起的冰墙开始出现裂痕。
“我不喜欢他看你的眼神。”徐卓远低声说，这次，他选择了坦诚，放下了部分骄傲，将自己那份隐秘的、带着原始占有欲的不安暴露在她面前，“也不喜欢他和你说话的样子。”那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孩子气的委屈和抱怨。
听到他这难得的、直白的表达，封瑶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弯起了嘴角，心里软成一片，像是被温暖的泉水浸泡着。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他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他的拳头握得很紧，指节泛白。封瑶耐心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帮他掰开，感受着他掌心因用力而留下的深深指甲印痕，然后坚定地、毫无缝隙地与他十指相扣。
掌心传来的温热和柔软，让徐卓远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那就不看，不听。”她的声音带着清晰的笑意，却又无比郑重，如同许下诺言，“徐卓远，你记住，无论谁来，无论他带着什么样的目的，说什么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任何事。我的心很小，只装得下一个人，也只愿意为一个人跳动。那个人，从前世到今生，跨越了时间和阻碍，都只有你，只会是你。”
晚风拂过，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动两人的衣角和发丝，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为这坚定的告白伴奏。少女的话语比星光更璀璨，比任何誓言都更具力量，直接撞入徐卓远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徐卓远感受着掌心传来的、不容置疑的温度和力量，看着她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理解与浓烈的爱意，心中最后一丝因不安而生的阴郁和因嫉妒而起的焦躁，也在这阳光下烟消云散。他反手紧紧握住她，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手骨揉碎，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确认她的存在和真实，却又在下一刻意识到什么，生怕弄疼了她，稍稍放松了些力道，但依旧握得牢固。
“嗯。”他应了一声，千言万语，复杂的思绪，翻涌的情感，最终化作一个简单却沉重的音节，和眼底重新燃起的、只为她一人存在的、带着暖意的光芒。
他知道，周明宇不会轻易放弃，他背后所代表的父亲的压力，也迟早会以更直接、更强势的方式降临。但此刻，紧握着这只温暖而坚定的手，听着这番毫无保留的话语，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勇气，拥有了去对抗一切风雨的力量。她的信任，是他最坚固的铠甲。
“走吧，”封瑶晃了晃两人紧紧交握的手，笑容重新变得明媚而温暖，驱散了之前所有的阴霾，“不是要去图书馆吗？我陪你一起去。然后，”她狡黠地眨了眨眼，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我们偷偷溜去吃那家新开的甜品店怎么样？就我们两个。”
徐卓远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清浅却无比真实、带着暖意的笑意，如同冰雪初融后第一缕阳光。
“好。”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紧紧依偎地拉长，投射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仿佛任何外力都无法将其分开。试探与壁垒，醋意与不安，最终都在这场双向奔赴的信任、理解与深刻爱意面前，溃不成军。他们的路还很长，前方或许仍有荆棘，但每一步，他们都必将携手同行，再无猜疑与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