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雨夜救赎
夜色如墨,细雨悄无声息地飘洒下来,润湿了初夏微燥的空气。封瑶顾不上打伞,任由冰凉的雨丝扑在脸上,沿着校门口那条熟悉的路狂奔。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分不清是因为奔跑,还是因为对徐卓远此刻状态的担忧。周雨晴在电话里语焉不详,只知道徐父突然来到学校,在物理教研室与徐卓远发生了激烈争执,声音大到走廊都能听见零星几句——“你必须……”、“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以及徐卓远压抑着怒火的低吼“你从来只在乎你自己!”
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在此刻变得清晰起来。那个永远对儿子板着脸、将自身未竟的野心全数压在徐卓远肩上的男人,是徐卓远内心深处所有不安全感和自我否定的根源。他就像一根绷得过紧的弦,而父亲的每一次出现,每一次苛责,都是在那根弦上施加巨力。前世,徐卓远最终选择了远离故土、孤身海外科研的道路,未尝不是一种对原生家庭的彻底逃离。
可这一世,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发生在竞赛前夜这个敏感时刻,破坏力恐怕远超想象。
封瑶先冲到了物理教研室,里面早已灯火阑珊,空无一人。她又跑向教学楼,逐层寻找,教室里也只剩下值日生打扫的身影。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
他会去哪里?
图书馆?这个时间已经闭馆。操场?雨渐渐大了,那里不可能有人。
封瑶站在教学楼门口,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和肩头,微凉的夜风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代入徐卓远的心情——在经历了与父亲那样不堪的冲突后,他渴望的,一定是一个绝对安静、无人打扰,能让他舔舐伤口的地方。
一个地方猛地跳入她的脑海——实验楼顶层的天台楼梯间!
那里平时几乎无人踏足,视野开阔,又能避雨,是徐卓远偶尔会独自待着看书或沉思的地方。前世她曾无意中发现过两次。
没有丝毫犹豫,封瑶转身向实验楼跑去。
实验楼比教学楼更显寂静,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牌散发着幽微的光。封瑶放轻脚步,沿着楼梯一层层向上。越是接近顶层,她的心越是揪紧。
终于,在通往天台的最后一段楼梯拐角,她看到了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的身影。
徐卓远没有坐在台阶上,而是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屈着一条腿,手臂搭在膝盖上,头深深埋着。湿漉漉的刘海遮住了他的前额,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是一只受伤后躲在巢穴里独自疗伤的小兽,周身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孤寂与颓丧。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
那一瞬间,封瑶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的眼眶是红的,虽然没有任何泪痕,但那猩红的眼底充斥着血丝,里面翻涌着痛苦、愤怒、屈辱,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看到来人是她,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错愕,随即是更深的狼狈和想要掩饰的尖锐。
“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抗拒,“看笑话吗?”
这话像冰锥一样刺人,但封瑶听出了那尖锐外壳下的脆弱。她没有生气,也没有退缩,只是慢慢走近,在离他还有两三步台阶的距离停下,这个距离既表达了靠近的意愿,又给了他足够的安全空间。
“我接到雨晴的电话,有点担心你。”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楼梯间里显得格外轻柔,像羽毛拂过水面,“外面下雨了,想着你可能没带伞。”
她没有提他父亲,没有提争吵,只是陈述着“担心”和“下雨”这样简单的事实。
徐卓远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了一下,但依旧别开脸,看向窗外被雨幕模糊的霓虹灯光,涩声道:“我没事。你回去吧。”
“嗯,”封瑶应着,却没有动。她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窗外,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声说:“这里的视野真好,虽然下雨,但远处的灯光像晕开的星星。”
她就这样自然地在他旁边隔着一个台阶坐了下来,抱着膝盖,仿佛真的是来欣赏雨夜景色的。
徐卓远身体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预想中的追问、安慰或者同情都没有出现,她只是安静地陪着他,用一种不给他任何压力的方式。
时间的流逝变得缓慢。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户,成了这方狭小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压抑的寂静在蔓延,但因为有另一个人无声的陪伴,这寂静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许久,久到封瑶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时,徐卓远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
“他总觉得我不够好。”他盯着地面的一点污渍,眼神空洞,“考了第二,是懈怠;拿了第一,是应该。他的人生失败了,就要求我必须完美,必须把他丢掉的面子一点一点捡回来……竞赛,必须进省队,必须拿保送资格,否则就是浪费天赋,就是给他丢人……”
他的语气很平缓,没有控诉,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却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让人感到心疼。
封瑶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知道,他此刻需要的不是一个评判者,只是一个倾听者。
“他说……我妈当年离开,就是因为我对这个家来说,是个累赘……”这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他内心深处最隐秘、最鲜血淋漓的伤疤,从未对任何人揭开过。
封瑶的心狠狠一疼。她终于明白,前世徐卓远那种根深蒂固的自我否定和认为“自己不配被爱”的念头从何而来。原生家庭的伤害,如同最顽固的烙印。
她转过头,目光坚定而温柔地看向他阴影中的侧脸。
“徐卓远,”她叫他的名字,清晰而郑重,“那不是你的错。父母的期望,他们自己的人生,他们的选择,都不该由你来背负。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好。你的优秀,是你自己的光芒,不是为了给任何人增光添彩。”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而且,你从来都不是累赘。至少……对我来说,你的存在,是很重要、很温暖的事情。”
徐卓远猛地转过头,撞进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敷衍,只有全然的真诚和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深沉的懂得。
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一直紧绷的、用以自卫的硬壳,在这一刻,被她温柔而坚定的话语,敲开了一丝裂缝。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头哽咽,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在昏暗光线下格外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映照着窗外微弱的光,也仿佛映照进他荒芜已久的内心。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
“徐卓远?封瑶?是你们在上面吗?”是林朗的声音,带着些许焦急。
两人皆是一怔。封瑶应了一声:“林师兄,我们在。”
林朗很快出现在楼梯口,他手里拿着一把滴水的雨伞,额发也有些湿了。看到并排坐在一起的两人,尤其是徐卓远那明显哭过又极力掩饰的神情,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复杂。
“我回教研室取落下的东西,听门卫大叔说有个小姑娘急匆匆跑来好像在找人,描述有点像封瑶,我猜你们可能还在学校。”林朗解释道,他的目光落在徐卓远身上,语气温和而郑重,“徐卓远,你父亲那边……王老师(物理老师)后来跟他谈过了。老师的意见很明确,你的天赋和努力大家有目共睹,竞赛在即,最重要的是调整心态,外界不必要的压力,学校和老师会帮你挡一部分。”
他顿了顿,走上前几步,从随身带着的文件夹里拿出一张有些泛黄、但保存完好的纸,递到徐卓远面前。
“看看这个。”
徐卓远迟疑了一下,接过。封瑶也好奇地瞥了一眼,那是一道手写的物理竞赛题的解题过程,笔迹飞扬,思路奇诡,最后用红笔批注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妙!”字,落款是一个简单的“林”字和日期,是七八年前了。
“这是我当年参加竞赛前,自己琢磨出的一种解法,被当时的老师批为‘歪门邪道’,”林朗笑了笑,笑容里有些怀念,也有些自嘲,“我一度也很沮丧,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但后来到了大学,才发现这种发散性思维是多么珍贵。徐卓远,你和我是同类人。你的思维敏锐度远超同龄人,甚至超过很多老师固有的框架。不要因为任何人的否定,尤其是那些不懂得欣赏你的人,就怀疑自己的光芒。”
林朗的话,像另一道光照进了徐卓远阴霾的心境。来自同类人的认可和理解,其力量是巨大的。
徐卓远捏着那张泛黄的纸,指尖微微用力。他看向林朗,第一次,眼中没有了之前的疏离和冷漠,而是多了一丝……触动和感激。
“谢谢……师兄。”他低声道。
林朗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看向封瑶,眼中带着赞许:“封瑶同学,你也快回家吧,太晚了不安全。徐卓远,”他再次看向少年,“需要我送你回去吗?或者,你跟封瑶一起,有个伴?”
徐卓远摇了摇头,站起身,虽然身形依旧有些单薄,但脊背却重新挺直了些许。“不用了,师兄。我自己可以。”他看向封瑶,“我们……走吧。”
封瑶点点头,也站了起来。
林朗看着两人,欣慰地笑了笑:“那好,竞赛加油!我相信你们。”说完,他便转身下楼了。
楼梯间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雨不知何时已经小了,只剩下绵绵的雨丝。
两人并肩走下实验楼。走出大门时,徐卓远忽然停下脚步,低声对封瑶说:“谢谢。”
这一声谢谢,含义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深重。
封瑶摇摇头,从书包里拿出之前匆忙抓出来的折叠伞,递给他:“你用吧,我家近。”
徐卓远看着她同样微湿的头发和肩膀,没有接,而是伸手接过伞,“啪”一声撑开,举过了两人的头顶。
小小的伞下,空间瞬间变得逼仄,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气息。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们周围形成一道朦胧的帷幕。
他们沉默地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肩并着肩,步伐一致。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雨伞,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柔和的光影。
这一次,沉默不再压抑,反而有种风雨过后、彼此心意相通的宁静与安然。
走到巷口,徐卓远将伞柄递回给封瑶。
“明天,”他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我会好好考。”
“嗯,”封瑶接过伞,笑容在雨夜中像一朵清新绽放的花,“我相信你。”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此刻她的样子刻在心里,然后转身,大步走进了渐止的雨幕中。他的背影,虽然依旧清瘦,却仿佛注入了一种新的力量。
封瑶握着尚存他掌心余温的伞柄,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尽头,心中一片宁静与坚定。
裂痕或许无法立刻弥合,黑暗也曾骤然降临。但微光不灭,守护之心不息。雨夜终将过去,而他们,都在努力走向更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