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宗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云海依旧在峰峦间舒卷,仙鹤清唳,飞瀑流泉之声不绝于耳。讲经堂内重新响起了弟子们的诵念,炼丹房的地火也日夜不息。战争的创伤被小心翼翼地掩埋在重建的忙碌与刻意的平静之下,如同新雪覆盖旧疤,表面一片洁白,内里却依旧是狰狞的沟壑。
赵小白搬入了真传弟子专属的洞府,位于丹鼎峰一处灵气尤为充沛的山腰。洞府宽敞,配有独立的丹房、静室,甚至还有一小片可培育灵草的园圃,远非昔日外门或内门居所可比。宗门赏赐的丰厚资源堆积在储物袋中,足以让任何筑基修士眼红。
然而,他感受不到丝毫安稳与喜悦。
洞府内陈设简洁,甚至有些空旷。他常常独自坐在静室的蒲团上,一坐便是数个时辰。窗外云卷云舒,光影推移,他却仿佛一尊失去了魂魄的泥塑木雕。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翻涌着最后的画面:冲天而起的魔焰,萧辰燃烧精血时决绝的背影,同门一个个倒下时难以置信的眼神,还有……那道义无反顾撞向阵法,在血色与火光中对他嫣然一笑,随即如残红凋零的身影。
“遇见你,我不悔……”
那声音如同魔咒,日夜在他耳边回响。每一次想起,心口那根名为“柳如烟”的刺,便狠狠扎深一分,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锐痛。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她坠落时,衣袂翻飞如蝶,发丝拂过他脸颊时,那最后一缕若有若无的、带着旖旎与血腥气的冷香。
大战之中的疯狂杀伐,像是一场短暂麻痹神经的烈酒。如今酒醒,那蚀骨的悲痛、深沉的无力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便如同潮水般反噬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摊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在战场上稳定地握剑,精准地弹出丹药,沾染过无数魔修的鲜血。可就是这样一双手,却连一个真心待他、为他而死的女子都保护不了。
“实力……还是实力不够……”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干涩。
如果他是金丹,甚至元婴,柳如烟是否就不用牺牲?如果他足够强大,是否就能在乱军之中护住更多同门?那些惨死的面孔,那些消散的魂魄,像是一道道无声的拷问,鞭挞着他的灵魂。
宗门赏赐的《青元剑诀》全本和金丹心得就放在手边,他却迟迟没有翻开。他知道这些是无数弟子梦寐以求的珍宝,可此刻,它们似乎并不能解答他内心的困惑,也无法抚平那深刻的创痕。宗门的修行之路,安稳,却也按部就班。他需要一种更激烈、更直接的方式,来打破眼前的迷障,填满内心的空洞,以及……获得足以掌控自身命运,庇护所想之人的绝对力量。
外出游历的念头,便是在这种极度的疲惫与渴望中,如同野草般疯长起来。去更广阔的天地,见识不同的风物,经历更多的生死搏杀,在险境中磨砺剑锋,在未知中寻求突破的机缘。
这一日,樊妙晴来访。
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白衣,身姿窈窕,气质清冷如月下幽兰。经历大战洗礼,她眉宇间少了几分以往的纯粹,多了一丝沉静与风霜,修为也愈发精进,距离金丹似乎只有一步之遥。
她看到赵小白的第一眼,心头便是一紧。
他坐在那里,背脊挺直,看似与往常无二,但她却能敏锐地感觉到,他周身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郁气与倦意。那双曾经清澈沉静,偶尔会闪过锐芒的眸子,此刻像是两口枯井,深不见底,只有一片沉寂的灰暗。他瘦了些,轮廓更加分明,却也更加冷硬。
“赵师弟。”樊妙晴轻声唤道,将手中提着一个食盒放在石桌上,“这是我用晨露和一些宁神草药熬的灵粥,你……尝尝。”
她的声音打破了洞府的寂静,也暂时驱散了赵小白脑海中的魔障。
赵小白抬眼,看到是她,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像是枯井中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一圈涟漪,随即又迅速恢复了死寂。
“有劳樊师姐挂心。”他起身,语气客气而疏离。
樊妙晴心中微涩。她打开食盒,盛出一碗散发着淡淡清香与灵气的粥,递到他面前。她没有问他的伤,也没有提大战的功勋,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赵小白接过碗,木然地喝了几口。粥是温热的,带着清甜和一丝草药特有的微苦,顺着喉咙滑下,稍稍驱散了一些体内的寒意。但他尝不出味道,味同嚼蜡。
“听说,师弟拒绝了庶务峰安排的法器清点事宜?”樊妙晴寻了个话题。以赵小白如今“丹剑子”的声名和真传弟子的身份,宗门内有许多事务可以参与,也能获取不少资源和人脉。
“嗯。”赵小白放下碗,目光投向窗外缥缈的云海,“那些琐事,于我无益。”
他的直接让樊妙晴一时语塞。洞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赵小白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樊师姐,你说,修道为何?”
樊妙晴微微一怔,思索片刻,认真答道:“为求长生,为明大道,为逍遥天地,亦为护佑宗门与苍生。”这是宗门教诲,也是大多数正道修士的共识。
赵小白却缓缓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充满苦涩与嘲弄的弧度:“长生太过遥远,大道虚无缥缈。我曾以为,努力修炼,晋升内门,成为真传,便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庇护身边之人……如今看来,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空洞:“在这场大战面前,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连身边之人都护不住,谈何苍生?”
樊妙晴看着他眼中深切的痛苦与迷茫,心中揪紧。她知道,柳如烟的死,以及战争的残酷,对他的打击远超外人想象。她很想告诉他,那不是他的错,想劝他放下,想让他看看身边依旧存在的光。
但她终究没有说出口。有些伤痛,不是几句轻飘飘的安慰就能抚平的。
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柔和了几分:“所以,你待如何?”
赵小白转回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在樊妙晴脸上,那里面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决绝的光芒。
“我想离开宗门,外出游历。”
樊妙晴心中一震,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还是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慌。她下意识地问道:“去哪里?去多久?”
“不知道。”赵小白回答得很干脆,“走到哪里,便是哪里。或许数年,或许……更久。我需要寻找……属于自己的道。”
他需要时间去舔舐伤口,需要更残酷的环境来逼迫自己突破,需要在那广袤的天地间,找到能让他道心重新稳固,甚至更进一步的契机。宗门的温室,已经不再适合此刻的他。
樊妙晴沉默了。她看着眼前这个男子,他比初见时更加成熟,也更加沉默和压抑。战争的烽火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也淬炼出了一颗更加坚定、却也更加孤独的心。
她知道自己拦不住他,也不能拦。
良久,她抬起眼眸,目光清澈而坚定:“何时动身?”
“待境界稳固,做些准备便走。”
“好。”樊妙晴点了点头,没有挽留,没有追问,只是轻声说道,“外界险恶,远超宗门。你……万事小心。”
她没有说等他回来,也没有许诺什么。只是这一句“万事小心”,却承载了千言万语。
赵小白看着眼前女子清丽而坚定的面容,心中那潭死水,终于泛起了一丝温暖的涟漪。他点了点头:“我会的。”
樊妙晴站起身:“粥要趁热喝。我……回去了。”
她转身,白衣胜雪,步履从容地离开了洞府。
赵小白望着她消失的背影,久久未动。洞府内再次只剩下他一人,以及那碗渐渐冷却的灵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