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翩翩这一夜睡得极沉,对外间三人悄声商议了什么浑然不觉。
或许是因早睡的缘故,天光刚亮,她便自然醒来,神思清明,连半分困倦也无。
本想如常进入通天塔修炼,可试了几次,咒语念了又念,却始终毫无反应——竟与当初在西月国时一般无二。
“罢了。”她轻叹一声,倒也不恼。修炼之道,本就不拘于一处。既然进不去,那便换种方式。
她利落地翻身下榻,随手挑了件素白练功服,将长发高高束起,月灵剑在掌心一转,不过片刻人已经来到院中。
剑锋出鞘,寒光乍现。
一招一式,愈发凌厉。
可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剑意始终未能圆满。
她蹙眉,手中剑势更快,剑风扫过,庭前落花纷纷扬扬,竟在半空凝滞一瞬,才翩然坠地。
流云踏入锦绣园时,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晨曦微光中,少女衣袂翻飞,剑如游龙。每一剑都带着破空之势,锋芒毕露,却又隐有一丝未尽之意。
她怔了怔,忽然意识到,昔日那个娇弱的小姐,如今已真正有了修士的风骨。
于是静静立在门洞外,不忍打扰。
直至云翩翩收势,才发觉三人不知已候了多久。
她随手抹去额间细汗,眸中含笑:“怎么不过来等我?帮我梳妆吧,该去给祖父请安了。”
话虽简单,却让流云眼眶微热——小姐虽修为精进,待她们却一如往昔。
清洁术拂过,周身清爽如初。
只是这发髻……云翩翩望着镜中流云灵巧翻飞的手指,暗自决定:定要学会这梳妆盘发,总不能一直依赖旁人。
镜中人影渐成——
一袭浅紫广袖流仙裙,衣袂间暗纹若隐若现,花枝缠绕。青丝高挽,紫藤花簪斜插,一紫一白两条缎带随风轻扬,更衬得她肤若凝脂,眸似点星。
恰似枝头初绽的玉兰,清丽中自带三分傲然。
云翩翩推开房门,一眼就瞧见流萤立在廊下。小丫头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连主子出来都未曾察觉。云翩翩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终是未发一言,只将这份疑惑暂且按下。
穿过回廊时,流萤仍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云翩翩暗自思忖,待请安回来定要好好盘问这丫头。
云心里想着,然后收拾好情绪,打开门进去。
雕花门扉轻启,屋内药香氤氲。
福伯正伺候云国公净手,铜盆里的温水漾开圈圈涟漪。虽知祖父已然痊愈,这晨起的规矩却半点不曾马虎。
云雾本在正前方的椅子上端坐饮茶,见着姐姐身影,手中茶盏“哐当”落在案几上,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冲来。
“姐姐!”
或许是被这样的动作惊了太多次,云翩翩竟然丝毫不觉得意外,看着眼前意气风发,满眼含笑的云雾,忍不住上手摸了摸他的头。
“乖。”
云国公倚在缠枝纹靠枕上,目光在两个孙辈之间来回逡巡。少女眉目如画却自带锋芒,少年意气风发而不失沉稳,老人眼角的皱纹里盛满欣慰。
姐弟俩对视一眼,默契地抿唇一笑。云翩翩刚在床榻边坐定,就听得云雾清朗的声音如珠玉落盘:”父可知姐姐在紫微宫...”
少年眉飞色舞,将西冥宗一战说得天花乱坠。云翩翩垂首盯着衣角的绣花,耳尖渐渐染上绯色。她分明记得那日血染白裳的狼狈,到弟弟口中竟成了“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绝世风采”。
“最后那招“天地雷引”,整个演武场的青石板都裂开了!”云雾说到激动处,衣袖带翻了案几上的蜜饯碟子。云翩翩慌忙去接,却见弟弟手腕一翻,碟子稳稳落回原处,连里头的杏脯都没滚落一颗。
云国公捻须大笑,眼中有精光闪过。
云翩翩偷眼去瞧这位素来以“光风霁月”着称的弟弟,此刻哪还有半分世家公子的矜持,活脱脱是个追着说书先生要听下回分解的少年郎。
眼看云雾又陷入沉思,云翩翩纤细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太了解这个弟弟了——每当那对剑眉轻轻蹙起,便意味着他又要说出些令人心惊的话语。
“小雾。”她忽然端起青瓷茶盏,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漾开一圈细碎的水纹。“渴不渴?喝点茶润润喉咙可好?”声音似三月春风,可那双杏眼里分明凝着霜雪,分明在说“适可而止”。
茶香氤氲间,屋内气氛微妙地变化着。云雾捧着茶盏闷声不语,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滚动。云翩翩却已换上明媚笑靥,轻手在他背上轻拍,力道恰好能让茶汤在喉间激起细微的呛咳。
“翩儿?”云国公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老人布满茧子的手指在檀木椅扶手上敲出规律的轻响,每一声都像落在心尖上。
云翩翩的动作顿住了。她早知道这一刻会来。缓缓直起腰身时,绣着暗纹的裙裾在青砖地上铺开如绽放的墨莲。她迎上祖父的目光,眸中似有星火燃烧。
“祖父,我很好。”她握住老人颤抖的手掌,灵力如涓涓细流般渡入那些陈年伤痕,“这条路本就荆棘丛生。”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梁上尘埃都为之一震。窗外一树海棠突然簌簌作响,绯红花瓣落在雕花窗棂上,像溅开的血珠。
“我会用最清醒的头脑择路,以最坚定的步伐前行。”灵力流转间,她腕间玉镯泛起莹莹青光,“纵使天下人阻我,亦不能动摇我分毫。”
老国公眉眼含泪,看见孙女眼中倒映着万里河山。那只布满皱纹的手突然反握住她,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节。
门外传来瓷器轻碰的脆响。流萤死死捂住嘴,泪水将胭脂冲出一道浅沟。她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见,那个总爱倚栏赏花的少女,何时已长出凤凰的羽翼。
不巧,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骤然打破了室内的凝重气氛。
每一声叩击都像是敲在人心上,门外传来福伯略带急促的声音:“国公爷,宫里来人了,请您出去接旨。”
云翩翩与祖父对视一眼,红唇微启,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她朝祖父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她和云雾正要上前搀扶,却见云国公突然大手一挥,动作之利落让两人都不由怔住。
只见老人以与平日病弱形象截然不符的敏捷,三两下便整理好衣冠,转眼间又变回那个看似奄奄一息的老者,稳稳坐回轮椅中。
云国公朝他们眨了眨眼,投来一个‘放心’的眼神。云翩翩会意,抿唇轻笑,推着轮椅缓缓向外走去。
轮椅的木质轱辘在青石板上碾出细碎的声响。到了院外,流云早已候在一旁,自然而然地接过推椅的差事。
前院已聚集了不少人。
除了他们,二房的人也陆续到来——自从三房被云国公划出族谱,又被云翩翩堵了大门,这事早成了上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宣旨的太监对此似乎见怪不怪,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云翩翩的目光扫过院中那几个身着靛青色太监服的内侍,最后落在最前方那人身上——
一袭红金相间的锦袍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泽,那人正慢条斯理地将手中拂尘递给身后的小太监。他抬眼的瞬间,云翩翩分明看到那双狭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