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窗外的蝉鸣就像被按了开关似的,此起彼伏地裹着盛夏的燥热涌进来。
栀兰睁开眼,第一反应是测血糖。这老毛病是在北山养猪那些年落下的,那时候的她,饥一顿饱一顿的,常常是一天只有到了晚上,才拚命吃上一顿饱饭。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她撑着床沿起身,明白这病是自己一口一口吃出来的,“早知道能得这个病,年轻的时候就不能把自己吃成这么胖了。可如今说这些都晚了,日子还得照常过。”
她慢腾腾地坐起身,床头柜上的血糖仪安安静静立着,屏幕暗着,像在提醒她新添的毛病。她轻叹一声,指尖按下开关,屏幕亮起的蓝光映在眼底。
指尖微微发颤,她熟练地扎破皮肤,指尖扎针的刺痛感让她微微皱眉,小屏幕上的数字还是9.8,跟昨天一样。“这还一口东西没吃呢。”她望着那个数字,默默收起血糖仪。
去年冬天体检,当医生拿着化验单说她得了“糖尿病” 时,栀兰愣了半天,总觉得那是别人的事,直到孩子们围着她念叨 “管住嘴,迈开腿”,才晃过神来。
洗漱完毕,栀兰穿上穿晨练服,顺手又套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坎肩,揣上钥匙,拎起保温杯就推门出去了。
公园门口的早点摊已经冒起了热气,栀兰刚拐过弯就闻到了油条混着豆浆的香味儿。摊主老张大老远就扯着嗓子喊:“老姐姐,今天出来的早啊!”
她笑着点头,脚步没停。换在以前,她准会停下买根油条,就着热豆浆吃下去,可现在口袋里揣着医生的叮嘱,只能把馋虫压下去。
公园早就热闹起来了。舞剑的老爷子们穿着白色练功服,剑光随着 “嘿哈” 的喊声起落。打羽毛球的年轻人跑得满头大汗,球拍击球的 “砰砰” 声格外清脆。
栀兰沿着湖边的石板路走,露水打湿了鞋底,凉丝丝的触感从脚底往上漫,舒服得让她忍不住放慢了脚步。呼吸也渐渐与湖面浮动的雾气同步。
一圈,两圈,她的膝盖似乎也不疼了。她每天都要绕着公园走三大圈,再跟老姐妹们在凉亭里做拍手操,这是确诊糖尿病后立下的规矩,雷打不动。
刚开始走两圈就喘得厉害,膝盖也隐隐作痛,老姐妹们告诉她, “这病是慢功夫,养得好与坏,全在坚持运动。咱们这岁数,养病就得有耐心,锻炼再累,也比生病卧床哪都去不了强啊。”
栀兰认这个理,“要是真到了‘趴炕’那一天,跟死人还有啥区别。”为了养病,栀兰时刻记住医生说的“迈开腿”,别说叫她走三圈,就是再多走一圈,她也能坚持下来。
除了去公园里锻炼,她还给自己制定了游走计划,只要有时间她就到处走,不是去马场看望哥嫂,就是去农村看望老乡,再不然就去煤矿看弟弟。
栀兰的腿越来越勤快,想去哪,背上挎包,抬腿就走。她甚至跟儿女们提出要求,要去外地看望她年轻时的朋友。儿女们没有办法,只开车拉着她出去风光。
没事的时候,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拿着小本边想边记,还有哪些人我应该去看望?困难那些年,有谁帮过咱?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有谁没疏远咱?有谁支持过咱?
她算了算,那些人,有好多都跟嘉濠一样,不在世了。活着的那些人,也大多散在各处,有的奔着儿女搬去了城里,有的卧病在床,有的已记不清她是谁了。
可她还是想见见。有些恩情压在心上几十年,不说出口,夜里翻身都不得劲。
但凡是她能想到的,她都想办法打听到那些人的下落,住址,联系电话,找个机会就去看望人家。路坐车方便的,她就自己去了,路途稍远一些的,她就叫儿女开车把她送过去。
一般的关系,她自己买点小东西,拎着就去了。那些当年对嘉濠有恩的,栀兰就在过年的时候,带着儿女们,拿着厚礼到人家去拜访。
渐渐的,好多失去联络的亲朋好友,都重新与她走动起来。有的还特意邀请在外地的朋友来家里住几天。
栀兰很享受这种生活方式。她觉得,每个人活着,心里都应该清楚,自己还能记着多少人,还能走多远的路去见想见的人。每一步都算数,每一句感谢都该说出口。
若是谁家孩子上学难,她便悄悄塞点钱,嘱咐一句“拿着买书本”。
她不图回报,只求心安,仿佛每做一件这样的事,心里就轻快一分。那些年欠下的情分,她要用余生一一还上。
栀兰的脚步越走越远,她的背也渐渐驼了,可眼神始终亮着。对她来说,和亲朋们“走动”不是负担,而是活着的证据。
她看到住在农村的朋友老乡家里的条件差一点,就回家收拾几包孩子们换下来的衣服,鞋,用品,给他们送过去。
告诉他们说,“这些都是俺家儿女们给我的,我一个人也穿不完这么多,你们不嫌弃的话,就留着干农活的时候当工作服吧。反正放在我那也都浪费了。”
“嗨,这么好的东西,俺连见都没见过,嫌弃啥呀,可谢谢孩子们了。”把亲戚朋友们感动的,不是给她捡一筐鸡、鸭、鹅蛋,就是给她装几袋子新摘下来的豆角、茄子。
栀兰每次去串门,回来都是背包罗伞的,累得满脸通红,浑身是汗,把自己搞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做贸易”的老太太。
这些土产其明明值不了多少钱,但在栀兰的心里,却把那视做山珍海味一般珍贵,她知道,那是乡亲们的一片真心,是她一辈子积攒下来的真情。
也许人到了老年都会这样,总是怀念过去,总想见见过去的老人,不管是关系亲密的,还是曾经有过过结的,到这个时候都无所谓了。只要见到当年熟识的人,栀兰都感到格外地亲切。
她想见大伙,其实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她感觉自己年龄大了,又添了糖尿病,万一哪天真的不能动了,想看谁都不能去了,想跟谁说啥也没法说了,她不想带着那么多的遗憾离开。
所以,她趁着还能走动,要把当年的人情债都还一还,让人家心里热乎热乎。她也想跟当年有摩擦、有误会的人,都说说清楚,把这些年记在心的疙瘩都解开。她挨个登门,话不多,却句句掏心。
她要是看到人家遇到难处,就毫不犹豫地跟人家说,“别愁,我回家跟儿女们说说,叫他们帮帮忙。”
开始的时候,孩子们为了给栀兰争个面子,明明是自己办不了的事,也想办法去托朋友或同事帮忙。栀兰知道事情办好了,心花怒放,赶紧打电话告诉人家。
可是时间久了,孩子们不乐意了。“妈呀,你可不能再到处许愿、揽事了哈,咱们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呀。”
栀兰听了,满脸的不满意,“不就这点事吗,能帮就帮人一把,忘了当年人家帮咱们的时候啦?再说了,他们求我,我能说不管吗?”
“哎呀妈呀,你知道‘这点事’得求多少个人吗?有些事能帮咱就帮了,可有些事咱真帮不了啊,你说为了别人,你忍心叫我们到处去求人哪?你答应人家了,最后办不成,人家还不满意。”
“噢,那不能帮就算了。”她扭过身子画她的牡丹去了,尽管没再说啥,可她的脸上却明明白白写着那么多个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