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嘉濠要去外地做检查,平安意识到了他病情的严重程度,坚持要陪着一同前往。
筱媛深知他们单位的工作特殊性,劝他在家等电话,有需要再赶过去。可是平安态度坚决,第二天早上和筱媛一起来到火车站。
他们一行五人下了火车,在站前宾馆安顿下来,筱媛找到了佳木斯市内的同学绍慧,帮忙联系到了医院的田主任。
第二天上午,他们来到了内科田主任的诊室。田主任让嘉濠平躺在床上,熟练地用手在他的胸腹部摸了几下,然后在心口附近“叭”地一拍:
“就是这儿,起来吧。”说完转过身对家属说,“病人先在这边等着,家属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筱媛和平安陪着嘉濠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着,洪会计和逸卿跟着田主任一起进了他的办公室。
田主任果断地说:“胰头癌中晚期,手术还来得及,你们抓紧时间准备吧。”
几分钟以后,他们出来了,洪会计对嘉濠说:“你的肝炎看来挺严重,既然来了,就治疗一段时间吧,这个医院治疗肝炎很有经验。”
“工作上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我先回去一趟,安排一下再回来治也赶趟。”嘉濠显然不太愿意在这里住院,毕竟肝炎是个慢性病,他觉得在哪治都一样,没有必要在这里耗费时间。
“十天半个月就好了,出了院回家再处理也不晚,如果有特别着急的事,我先替你安排,你就别来回折腾了。”洪会计态度坚决地说。
中午,大家都回到宾馆,洪会计立刻对大家做出安排:
“逸卿跟嘉濠下午去医院办住院手续、入院;平安这次你能来,嘉濠特别高兴,我们都没想到你能跟来。但是银行不像别的单位,工作不能耽误,你今天晚上就坐车就回去吧。”
洪会计说完之后,对嘉濠说,“明天我跟筱媛也回去,把工作安排一下再过来。”
“不用不用,这么远来回跑啥?过几天我就回去了。你们该上班上班。我这能走能尥的,来回上医院都不用坐车。下午逸卿办完住院手续也回去上班。”嘉濠说得那个轻松劲儿,跟个好人没啥两样。
平安见洪会计安排妥当,便起身准备去车站购买当晚返程的车票。他站起来掏出一沓没开封的一百块钱递给嘉濠:
“走得匆忙,我没带多少钱,这些你先拿着用,我回去再取些送来。”
嘉濠接过钱,半天没说话,他心里清楚,这一百块钱至少是平安三个月的工资。他不收吧,不合适;收了吧,又于心不忍,于是举着钱犹豫不决。
洪会计肯定懂他的意思,劝他说:“孩子的心意你就收下吧,这样他回去也能安心。”
吃完饭歇了一会,逸卿跟嘉濠一块去了医院。洪会计跟筱媛说,“你马上给健斌打电话,叫他过来,这么大的事得叫他知道,另外这两天我们都回去了,得叫他来陪着嘉濠。”
健斌接到电话就过来了,平安买完票也回来了,逸卿给嘉濠办完住院手续,把他送到病房马上回到了宾馆。
人到齐了之后,洪会计问了一下几个孩子的意见,大家一致同意马上手术。
“好,那我们就分头行动,越快越好,最多两天回来。”
方案研究完以后,平安去了车站,逸卿留在宾馆打电话联络,洪会计和筱媛、健斌三个人一起回到了医院。
他们匆匆找到肿瘤科16号病房,筱媛推开门看了一圈,几张床上都有患者,却不见嘉濠的身影,筱媛以为走错了,赶忙退了出来。
她再次确认门牌号,肿瘤 16 号,鲜红的大字十分醒目,没错啊。她又走进病房,可依旧没有看到嘉濠。
这是怎么回事?筱媛心中正在疑惑。
“这个就是。”洪会计看着进门第一张床上的病人小声说道。
筱媛仔细一看,坐在床上摆扑克的这个老人,头低得快贴到脚背上了,身子蜷缩成一团,紧紧靠着膝盖。筱媛进来两次遍都没认出来的这个人,就是她的父亲嘉濠。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中午离开宾馆时,嘉濠还是笑声爽朗,身姿挺拔的,步行走到医院的。仅仅一个下午,就办了个住院手续的功夫,人怎么就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嘉濠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岁都不止,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这怎么可能呢?
这两天,嘉濠和洪会计一路上有说有笑,步伐轻快地走在几个年轻人的前面。
或许是心情格外愉悦,嘉濠说话声音特别洪亮,还不时与洪会计开着玩笑,兴致勃勃地讲述着昨晚去澡堂洗澡的趣事。
“爸——”健斌轻轻地叫了一声,嘉濠缓缓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继续摆着手里的扑克牌。
这一眼,就像刀子在筱媛的心上剜了一下,她疼得手都哆嗦了。
她从小到大,从来没见过嘉濠这种绝望的眼神,满眼死寂,一点光都没有,好像站在床前的几个人都跟他无关。
筱媛强忍着泪,脖子像是被谁掐住了一样。硬找话题跟他说着话:
“我给你买了几本书,你没事的时候看看,解解闷。平时多躺着休息,好好吃东西……”
“还有啥么用……”嘉濠低声叹了口气,用鼻哼出一点动静,好像在跟自己说话。
他没抬头,只是轻轻摇了一下。又低下头继续摆弄那几张扑克牌,不再理会旁人。
筱媛实在忍不住了,赶紧转过身,背对着他说:“我出去给你买点小零食,没事的时候嚼点。”
她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病房的,几步跑到了拐角的大厅后,便放声大哭起来,看到父亲那绝望的眼神,再听到他那无助的声音,筱媛的心仿佛被刀剁成了碎块。
此刻的她,除了使劲地哭,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筱媛后悔死了:这是不是叫我给哭的呀?上次他住院的时候,如果我没那么哭的话,他是不是就不会得这种病啊?
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筱媛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仿佛被撕裂开来。
她内心的疼痛没有办法停止,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埋怨老天爷为何如此残忍,怎么就不能可怜可怜他,让他过几天好日子?
他一生历经了那么多的磨难,付出了无数的艰辛,天天盼着文革结束就好了,孩子们毕业就好了。
可现在,筱媛跟逸卿才刚毕业不到四个月,他就病倒了,而且这一病就是要命的。
十几年的文化大革命都没让这条硬汉低头,来到病房仅仅三个小时的时间,就把他的意志给彻底击垮了。
从他那灰暗无光的眼神里,筱媛看出了此刻的嘉濠已经完全丧失了信心和战斗力,他的眼神里写满了无助和绝望。
“姐,别哭了,一会爸爸该听见了。”筱媛这才注意到,原来健斌也跟她出来了。他就默默地站在她的后面,跟她一块哭着。
“姐,我们再不回去,爸爸会知道的。”过了一会儿,健斌提醒她。
“两个孩子出去那么久怎么还没回来?”洪会计嘀咕了一句。另一张床上的年轻人给他递了一个眼色,用手指了指走廊。
洪会计默默地走到筱媛他们身后,哽咽着说,“孩子们别哭了……你们俩眼眼睛都哭成这样,你爸爸见了不是更难过?”洪叔的声音也哽咽了:
“嘉濠能有你们这些懂事的孩子,我为他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