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学习班结束以来这段时间,栀兰和嘉濠两个人就像上班一样准时准点,每天晚上都要商量一会逸卿毕业以后工作的事。
孩子们都睡着了,他们的话题就开始了。
“哎——,你说你要是换个单位行不行?”桅兰突然问。
“我这种情况能去哪呀?顶着个“黑五类”的帽子,哪个单位敢要了?”
“不问问怎知道呢?万一要是能走成,是不是也给孩子们换个环境。”桅兰好像突然有了灵感。
她坐了起来,“你想啊,东线不是又新成立了四五个连队吗?有三个支书是咱们的老领导,他们对咱俩的情况都是了解的呀?当年他们对你都那么器重,还能真的就没有一个领导敢要你?”
“嗯,这几个支书倒都是好人,以前对我也的确不错。但现在这种形势,敢不敢为咱担这个风险不好说啊?”嘉濠还是心有余悸。
“那你就去试试呗,就是说句话的事,行就留下,不行就回来,咱又不搭啥。”
“……也……行!我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大不了回来继续当我的黑五类,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这他妈的哪是个人过的日子呀,大人成天地提心吊胆不说,孩子还得低人一等。你说就凭咱那儿子,他要是再窝到这那可就彻底完了,下辈子都别想翻身……”桅兰说着,声音哽咽了。
“行!我豁出去了。明天我就请假去场部‘看病’,先去找劳资科的孙科长问问,看看我这种情况能不能调转。”嘉濠也鼓起了勇气,为了孩子,他想赌一把。
“一旦行的话,我就直接去五队。五队要是不收,我就去六队。我就学那唐僧取经,一路向东,找不着单位,绝不回头。”说着他还做了一个孙悟空耍金箍棒的手势。
“我就不信我‘凭着猪头还找不着庙门’了——”说的两个人哈哈大笑,忘记孩子们都在睡觉这码事了。
他们笑得那么轻松,那么畅快,好像箍在身上十几年的枷锁已经甩掉了一样,对明天充满了希望。
正像嘉濠预感的那样,在“运动”以前,凭嘉濠的才华和人品,几个领导肯定会抢着要他。
但是,眼下毕竟处在人人自危,自身难保的特殊时期,不是每一个干部都愿意为他承担风险的。他们也有老婆孩子,他们也都是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嘉濠想,就算他们不敢接收自己,我也绝不会有任何怨言,他下定决心,挎着当年背的那个黄色的旧帆布包,简单装了几样牙具就出发了。
孙科长和嘉濠是同期来马场的,他对嘉濠的情况了如指掌,“放心去吧,只要有接收单位,我立马给你开关系,以你的能力,到哪都能干好。”
短短的几句话,让嘉濠那颗几近枯萎的心又满血复活了。他刚走出办公室正巧遇到了牛红霞。
嘉濠让她给栀兰捎了个口信,就甩开两条大长腿,直奔五队出发了。
六月的风打在他的脸上,既柔软又温和,像孩子的小手抚摸在他脸上的感觉,心里暖暖的。
嘉濠脚步轻快,一路上看着路边的树上刚发出的新叶和一片片花草,听着树林里的鸟叫,心情无比的畅快。
从场部到五队有二十里的路程,嘉濠感觉没多大一会儿就要到了。上了大岗,当他望见坡上那一大片房屋时,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
他已经好久好久这没这种感觉了。尽管他已饱受风霜,可不满四十岁的年纪,终究赋予了他一副年富力强的身子骨。
此刻,他感觉到周身的血在涌动,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正从每一寸筋骨里往外冒。
一路上,嘉濠不断构想着跟五队领导见面的场景。想着要用什么理由能让他愿意留下自己。他越走越快,恨不能一步就跨到邓书记的面前。
五队的邓书记是嘉濠的老领导,当初嘉濠到二队落户,就是邓书记接收的,他对嘉濠的赏识和信任给了嘉濠施展才华的空间,让嘉濠和栀兰从内心里对他充满了感激。
邓书记说得很委婉,也很客观。以嘉濠现在的情况,确实没有办法安排给他一个合适的位置。嘉濠明白他的好意,真诚地谢过之后,前往六队。
从五队到六队间隔十八里地,嘉濠健步如飞,两个多小时就走到了。
徐书记是嘉濠那些年一直崇拜的老领导,他的格局和魄力是一般人所不及的,在一起工作的时候,嘉濠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他想快点见到徐书记一吐为快。
徐书记热情地招待了他,两个人坐在小食堂,边吃边唠,就像多年未见的知已。
“你来我这里肯定没有问题,我也很需要你。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可能要待不长,省畜牧局已经定完了,半年以后我就要调到外市去筹建一个新种畜场。我怕我走了以后,没有人保护你。”
徐书记的肺腑之言和诚恳的态度深深地感动了嘉濠,他想听听徐书记的建议。
“你先去半拉山找一下宋书记,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一个很有担当的干部,他应该不会拒绝你。如果他有难处,你就回我这里,二队就不要再回去了。”
嘉濠听了徐书记这番话,激动得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他握着老书记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
“徐书记,不论我将来能不能在你的领导下工作,你对我的知遇之恩,我永生难忘。后会有期!”嘉濠含着眼泪掉头就往半拉山走去。
半拉山在种马场排名是“第七连队”,它目前还只是一个只有三十二户人家的小开荒点。
嘉濠从六队出来,大约走了五六里地,翻上一道高坡向东望去,七八里外的一座高山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笑了,难怪人们都这么叫它,还真是个半拉子山呀。冷丁一看它像个桃子,再往前走就看清楚了,它原本是座大致圆形的山峰。
靠外面也就是南面的整个山坡,从山顶到山脚都是完整的,树林茂密,绿荫连绵,一直延伸到路边。
山北坡的正中间被活生生炸开,石头被源源不断地运到了全场的各大建筑工地。好好的一座山就只剩下南面这一半了。
尽管被绿树遮盖了不少,山坡被炸开部分的累累伤痕依然清晰可见,就像一个人的肚子被掏出了五脏六腑,而且还在继续往里面掏。
走到半拉山的岗上,嘉濠的眼前豁然开朗,整个连队坐落在三面环山的一块小窝里。
它的正南面是大片开阔地农田,这片田地大到东西望不到头。农田的最南端是一条水面很宽的金沙河。
这条河的上游有一个金矿,金沙河因此得名。它是马场与北兴农场的界河。
嘉濠一眼就相中这个地方。“只要宋书记肯留我,不管条件多么艰苦我都愿意在这里。”
他一边走着,一边打量着队里的布局。
往高处看,倚在北面山坡上的,是一片土墙白盖的房子,像一小火柴盒一样整齐的排列着,房盖可能是石棉瓦的。
下了大岗还有一小片土房草屋。这些房子应该是刚建队的时候盖的。那时候还没有石棉瓦,这里也是只有十几户人家。
一栋红砖瓦房不远不近地连接两个居民区,而且只有一栋,嘉濠想,那应该就是队部了。
几十户人家正好坐在这个由三面青山围成的大簸箕里,而且,正面就是金沙河,“这是块风水宝地呀。”
“我哪也不去啦!”嘉濠不由得加快的脚步,他甚至已经开始想,在这个全新的小山村,靠着后山坡给栀兰和孩子垒一个避风的窝。
想着想着,他自己都笑出声来了。
“嘉濠,欢迎你啊,我等你半天了。”宋书记热情地伸出大手,“我接到了徐书记的电话,就在这等你了。”
听到宋书记亲切朴实几句的话,嘉濠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好像有一种“终于到家了”的感觉,浑身热血沸腾。
宋书记在二队的时候是生产队长,干工作踏踏实实,说话办事雷厉风行,他对待职工就像自己的家人一样,深受老百姓的拥护和爱戴。
在二队当队长的时候,他就特别欣赏嘉濠,他曾经跟队里的其他领导说过,“全队的职工里能赶不上黎嘉濠的人屈指可数,我们就缺这样的人才呀。”
后来,宋队长调到其他连队当了党支部书记,他听说了嘉濠的遭遇后,一直为他感到惋惜,可惜他有劲使不上……
“你放心在我这里干吧,秋天就把家搬过来。”宋书记边说边指着后山坡正在盖的几栋房子。
听了宋书记的话,嘉濠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他想立刻就打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栀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