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的秋天,逸卿调到了市教育局电教科工作,一想起那个遥远的小山村,想起家里痛不欲生的母亲和刚上小学的弟弟,他的心就揪得难受。思来想去,鼓起勇气给单位领导写了一份住房申请。
第二天早上,他揣着住房申请走进市教育局的大门。电教科的办公室在三楼西头,窗玻璃擦得锃亮,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握着申请的手微微出汗:这张不足一页纸申请,说不能彻底改变一家人的命运。以他的资历,想在房源紧张的教育局申请到公房,难度可想而知。
但是一想到母亲深夜的哭声和小弟弟孤独、无助的眼神,他鼓足了勇气,决定必须要试一试。
当他战战兢兢地把申请递给关局长的时候,局长亲切的说:“你的家庭情况局领导和同事都了解,我们会酌情考虑的,你先回去等着听信吧。”
叫他喜出望外地是审批过程比想象中顺利得多,领导和同事们对他的困难深表同情,很快就同意了他的请求。
那是北山教育局老家属房,房子是红砖瓦的,虽然墙皮旧了点,但总比土坯房要好的多。
逸卿在四十平米的屋子不停地用圈尺量着,反复比划着,掂量着家里的几样家具怎么摆放合适。
十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当搬家的车停在七队老房子的院外,逸卿正在和前来帮忙的邻居们一起往外搬衣柜。
这是去年秋天,他结婚日子刚定下来那阵子,嘉濠为他准备的。栀兰走过去摸了摸柜门,喉咙突然像被什么堵住了。
“妈,上车吧。” 慧婕跑过来扶着她。
栀兰轻轻抚摸着门框,指尖触及岁月的痕迹,泣不成声。那熟悉的旱烟味,那温暖的笑语,仿佛还在小屋里回荡。
嘉濠靠过的火墙还留着他的体温吗?炕头那个被他磨得发亮的位置,是不是还有着他的影子?她感觉嘉濠好像还坐在那里等着她。
栀兰一步三回头,烟筒里没了往日的青烟,窗纸在秋风里哗啦啦地抖着,好像是谁在里头向她招手。
车轮碾过门前的石子路时,栀兰的眼泪终于决堤。她死死攥着衣角,蓝布褂子被指甲掐出几道白痕。
那熟悉的旱烟味突然漫了过来,嘉濠坐在炕头卷烟的模样就在眼前,他说:“等来年开春,咱把西头那间屋再扩扩,给孩子们做个书房。”
搬家的车到了北山,道北靠五台山那边,是一大片一眼望不到头的一排排红砖房。道南是一所小学校,学校的后面还有一片红房子。
“到啦,咱家就那——”逸卿指着学校后面那片砖房。
“妈妈,这是我的学校——”凤武兴奋的告诉栀兰。
栀兰望着学校后面的那些红房子,屋顶上横七竖八地吊着凌乱的电线。
电线怎么扯得这么乱呀?哪像在队里一家是一家,利利索索地多好。
但是没有办法,儿女们回去一趟太不容易了。逸卿在市里工作,离家那么远,慧婕和舒婉还一直在场部吃食堂住宿舍。
为了给孩子一个家,为了孩子们的未来,她忍痛离开,一路上不知道流了多少泪。
搬过来的头一个晚上,栀兰躺在陌生的屋子里,总感觉外间有什么声音,好像谁在咳嗽。
她悄悄爬起来,摸黑走到窗边,外面黑咕隆咚地啥也看不见。
她想起半拉山的夜,能听见猫头鹰在上叫,能看见天上大片的星星。而这里,只有隔壁邻居家的收音机里,传来咿咿呀呀她听不懂的戏文。
搬到市里,对于桅兰来说,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在农村大院里住了一辈子的她,突然搬到这么个憋屈的地方,她看哪都不顺眼,连喘气都觉得不痛快。
这栋房子一共住了五户,栀兰他们住在中间,两边都有人家。几十平方的小院,还没有七队的小猪圈大,院子里站两三个人就满了。
她的邻居们除了领导就是老师,这让栀兰感觉到了压力。她认为自己就是一个从农村来的家庭妇女,她不愿意上前跟人家说话。
邻居们都跟她热情地打着招呼,栀兰也只是机械地答复着,从来没想过自己是这个家里的主人。
“妈,我走了。” 凤武背着书包往外跑,红领巾歪在脖子上。栀兰慌忙应着,伸手想给他理理衣领,却被孩子带着跑了两步,指尖只抓到一片空气。
她追到门口时,凤武早已经跑没影了。
她家的房后,还有一排房子,住都是各个学校的老师,再往后就是学校的围墙了。凤武上次在这里读了一个月,这次再来他一点也不陌生了——家就在旁边。
自从搬过来的那一刻起,栀兰就一直告诉自己:这是儿子的家,不是我的家,嘉濠还在七队的家里,我得想办法回去。
中午,她试着生火时,栀兰把火柴划了一根又一根,硫磺味呛得她直咳嗽。家里一点引火柴都没有,煤块硬得像石头,怎么也点不着,气得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栀兰实在是不适应这样的环境。这一家一家的挨得那么近,想哭都找不到地方。可是嘉濠才走了十个月,不哭还不得憋死我呀?
要是能找谁说说话也行,但是能跟谁说呢?出了家门一个人也不认识呀?再说了,人家都有工作,一早一晚在家里忙得都跟打仗似的,谁有时间天天陪着你说话呀?
想到这,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嘉濠啊,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难受啊?你眼睛一闭就走了,叫我可怎么办呐?”
她真的太难了,不敢当着儿子的面哭,也不敢大声哭。实在憋急了,就一边啜泣着,一边小声地跟嘉濠嘀咕着。
栀兰这一辈子都是在大锅台上做饭,烧苞米秸杆、木头半子。这可倒好,一家人就守着这么个小炉子,她感觉用这个小马勺,咋做也供不上吃。
每天还要不停地掏灰,倒灰,拎煤,添煤,她看着自己的两只手黑得跟猪蹄儿一样,是又想哭又想笑。
晚上,老儿子放学了,大儿子也快下班了,可是她的晚饭还没做好。
她蹲在炉子旁边捅鼓了半天也生不着火,越捅火越小,弄得满屋子烟,呛得小凤武直揉眼睛。
逸卿出去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只破胶鞋,丢到炉子里,火苗呼地一下蹿了出来,她好歹算把饭做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