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媛回到办公室,一分钟也坐不下去了,逸卿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像一根铁锥子,扎进了她的心里 。
她扯了张纸,划拉了一个请假条,放在主任桌子上就回宿舍了。一路上,她的脑袋木木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门。
曹阿姨正坐在南炕上给儿子补裤子,突然见筱媛捂着脸闯进来,一头扑到炕上就哭,那哭声像是喉咙被什么死死勒住,又闷又急。
曹阿姨被这突如其来的架势惊得手一抖,手里的顶针 “当啷” 一声掉在了炕席上。
她慌忙放下针线,“这是咋啦?”
筱媛一个劲儿地摇头,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石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你爸爸的病?”
筱媛点点头,哭得更厉害了,“……是不好的病……”
曹阿姨的手猛地一顿,重重叹了口气。她一边安慰着筱媛,自己也红了眼眶。
“别哭了,哭坏了身子谁替你照顾你爸爸?”她递给筱媛一块毛巾,让筱媛坐了起来。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讲讲当年跟你爸爸一起隔离的那个潇潜技术员……,他……是我男人。”曹阿姨的声音低沉中裹着嘶哑,仿佛每句话都带着岁月的沉重。
筱媛住进来的时候,曹阿姨就在这里,她带着一个五岁的小男孩。筱媛每天下班回来的时候,看见她不是在跟孩子吃饭,就是在给孩子洗衣服、或讲故事,看上去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曹阿姨很喜欢唱歌,不论在做饭或洗衣服的时候,她总爱哼着《草原之夜》那首歌的旋律,她要是不讲,筱媛怎么也想不到她的身上背负着那么沉重的故事。
她叫曹睿。跟潇潜是大学同学,两个人都是专业上的尖子,毕业后一起分配到省畜牧系统工作,曹睿和潇潜因技术精湛被赞誉为“双料技师”。
他们有着共同的理想,共同的志趣,在工作中默契无间,彼此扶持,很快就恋爱了。
当曹睿跟家里宣布要跟潇潜结婚时,她的父亲气得把算盘砸在地上。
“你要嫁个资本家的儿子?我曹家三代贫农,丢不起这个人!”
但是曹睿态度坚决,认准了潇潜。毕业后的那些年里,无论家里给她介绍什么样的对象,她连理都不理。
曹父气得脸色铁青,“你都快到三十了,还想等着在家当老姑娘啊!”
但曹睿却毫不退让:“我这辈子就嫁潇潜。”
直到那年秋收,潇潜背着药箱来村里给牲口看病,蹲在她家猪圈旁徒手掏出卡在猪喉咙里的萝卜,曹父才蹲在门槛上闷声说:“让他…… 托人来提亲吧。”
婚后的小屋总亮着灯到后半夜。潇潜画马的解剖图,曹睿整理牛羊育种记录。连食堂大师傅都知道:“那对技术员小两口,眼里除了牲口就没别的。”
可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变故来得比暴风雪还急。
在单位一次讨论《马传贫防治预案》的会议上,满屋子领导都主张 “保守治疗,稳定为主”,潇潜忽然 “啪”地合上笔记本:“马传贫是疫病,必须隔离扑杀,否则就是等死!”
一个礼拜后,潇潜被挂上 “资产阶级学术权威” 的牌子,下放到勃利种马场,临走的那天,曹睿给她送去结婚的新被褥,里边缝了一张张小纸条,那些都是潇潜的研究草稿,背面画着一个个笑脸儿。
潇潜接过行李,看懂了她递过来那个让他安心的眼神,会意地笑了。她拉着潇潜的手,眼眶泛红,低声说:“无论多难,我们都要在一起。”潇潜用力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潇潜的母亲听到儿子被打成右派下放的消息,当场昏了过去。
潇潜的父亲就是土改时蒙冤去世的。老人一生未改嫁,含辛茹苦把独生儿子培养大,她受不了这么沉重的打击,一下就病倒了。
曹睿一边工作一边照顾着婆婆,一直没有机会去马场看望潇潜。文革开始没多久,潇潜又被遣送到加格达奇。
善良的曹睿一直没有让老人知道这件事。但她还是没能挺过去,在潇潜到加格达奇的第二年就去世了。
”老人是那年冬天没的。她一辈子要强,守着个‘资本家遗孀’的名分把儿子拉扯大,临了也没等到儿子平反。”曹睿的眼中闪过一丝回忆的泪光。
潇潜的母亲弥留时,攥着曹睿的手反复说:“别告诉他…… 让他好好活着……”
可曹睿怎么瞒得住?当她踩着没膝的积雪,出现在他面前时,潇潜的第一句话就问道:“我妈妈是不是没了?”
她流着眼泪把老人去世的消息告诉了潇潜,那个从来没掉过泪的男人,在雪地里哭得像个孩子。
他发了三天高烧,梦里全是他的妈妈教他写字的场景,曹睿守在炕边,轻声安慰道:“爸妈在天上看着你,他们都希望你坚强。”
曹睿轻轻地哼起了《草原之夜》,潇潜一直紧攥着的双手渐渐地松开了。
三天后,潇潜终于醒来,眼中多了份坚毅。他轻抚曹睿的脸,低语:“我们继续研究,不为别的,只为那些无辜的牲口。”曹睿含泪点头。
在妻子耐心安抚和精心照料下,潇潜一点一点从悲痛中走出来,身体也逐渐恢复了健康,他又重新出发,继续了他的畜牧技师专业领域研究。
“后来啊,” 曹阿姨的声音软下来,伸手摸了摸趴在炕边的小男孩的头,这是她和潇潜的第三个孩子潇承,”我们在林场生了两个男孩子。“
儿子出生了,这让潇潜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他更加努力地工作,希望能为孩子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尽管环境艰苦,但夫妻俩相互扶持,日子过得虽苦却充满温情。
孩子们成了他们生活的动力,尽管生活依旧艰难,但一家四口的欢声笑语,让小屋充满了温馨。
1976的十月,粉碎四人帮的消息像一声惊雷,炸醒了小林场,炸醒了熟睡中的潇潜。
文革终于结束了,潇潜的右派帽子终于被摘掉了,夫妻俩激动得抱在一起痛哭着,欢呼着。
潇潜抱着两个儿子在雪地里打滚,棉裤上沾满了雪,像个疯癫的孩子。
平反那天,潇潜特意穿上曹睿连夜缝补的旧中山装,胸前别着枚生锈的毛主席像章。
当省畜牧局的吉普车停在林场门口时,他正蹲在地上给小马驹喂奶。
他感觉脑袋里嗡嗡地,车上下来的人跟他说了很多话,但好像没反应过来,只是他听见 “平反” 两个字时,他手里的奶瓶 “啪” 地掉在地上。
组织上为他恢复了名誉,肯定的他的研究成果,补偿了他这些年的损失,重新把他安排到重要工作岗位上。
回省城以后,潇潜以更加饱满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中,每天都在实验室里忙碌到深夜。
“他呀,从回来就一头钻进实验室,再没回过家。”曹阿姨笑着说,“那段时间,他吃住都在实验室里,好像着了魔一样。”
直到《敬爱的周恩来总理永垂不朽》那部电影上映的那天,潇潜才肯歇了半天,一手牵着一个儿子,和曹睿一起往电影院走去。
影片中总理形象一出来,他的泪水就夺眶而出。当他看到十里长街的群众哭着送别总理的情景,潇潜捂着脸哭出了声,他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散场时,天空下起了大雪,潇潜忽然停下来,望着漫天飞雪说,“咱们的研究,能告慰总理了。” 话音未落,他直挺挺地倒在雪地里。
潇潜因过度激动引发了心脏病,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那时候我怀着承儿五个多月。” 曹阿姨轻轻拍着怀里熟睡的孩子,声音轻得像羽毛:
“医院的走廊里,老大抱着老二哭,我摸着肚子想,这日子可怎么熬?可一听见承儿在肚子里踢我,就又觉得能挺过去 —— 潇潜没做完的事,我得替他做完;他没养大的孩子,我得替他拉扯大。”
这些年曹睿带着三个儿子,把潇潜的研究笔记整理成厚厚的《马传贫防治规范》。大儿子考上农大那天,她带着通知书去了潇潜的坟前,纸页被风吹得哗哗响,就像当年他在灯下翻书的声音。
这次来马场,她是想让孩子们看看父亲曾经奋斗过的地方,看看那些健康奔跑的马群 —— 就像潇潜当年说的,“等病治好了,咱们的马能跑遍全中国”。
“你爸爸是个好人,跟你潇潜叔一样,心里揣着团火呢。”
听了曹阿姨讲述的故事,筱媛的心更疼了,为嘉濠,也为潇潜,为那些付出了艰辛与性命却依然执着的父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