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日头像块烧红的烙铁,将职工大食堂的铁皮屋顶炙烤得发烫,牛红霞端着白色搪瓷缸的手指渗出薄汗,她戴着遮阳的草帽,提前十几分钟就等在了食堂门口。
她不时地踮起脚尖趴着窗户向里面望着,当卖饭口上方的挂钟把指针颤巍巍指向十一点的时候,食堂的大门打开了,红霞第一走了进去。
她径直走到卖饭窗口,刚掀开盖的蒸笼里呼地腾起的一片白雾,一股新出锅的馒头的面香味扑面而来。
“一个馒头,一盘大头菜炒粉条。”红霞将饭票拍在窗口,还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朝门口瞟一眼。
于师傅的手里的铁勺在大铁盆的边沿用力磕了几下,随着刺耳的刮擦声,粉条与菜叶扣在红霞搪瓷缸里,腾起的热气糊住了她的眼镜。
红霞事先打听好了嘉濠他们吃饭的时间,特意挑了一张正对着门口的餐桌,脸朝外坐了下来。
她不慌不忙地用袖口擦着眼镜片,慢条斯理地剥下馒头的外皮放在嘴里嚼着,时不时地跟刚进来的熟人们搭着话。
“田大哥,吃饭来了?” 她朝进门的汉子微笑着,声音甜得像喝了蜂蜜水一样,“田大哥”满面春风的答应着,心里美滋滋的。
但红霞的心里却一直沉甸甸地。昨天晚上,栀兰那带泪的目光和她那揪心的哽咽,一直像刺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当她看到栀兰含着泪走进泥泞的那一刻,红霞就下决心一定要帮上她。她假装漫不经心地低下头吃一口菜,再赶紧抬头看一眼门口,静静地等待着嘉濠的出现。
当挂钟的铜摆晃悠到十一点半,窗外走过来一队人,红霞的嗓子眼陡然一紧——“学习班”的人来了,她下意识地清了一下嗓子。
隔着窗户上的玻璃,她一眼就认出来第三个进来的那个高个子是黎嘉濠。
尽管他把草帽的帽檐压得极低,可是牛红霞还是一眼就捕捉到了帽沿下的那双眼睛,她激动得心里扑腾扑腾直跳。
门上挡苍蝇的帘子被掀开后,十几个男人鱼贯而入,带起的热风里混着麦杆与汗酸的气息。
红霞的筷子 “当啷” 掉在盘里,又慌忙捡起。
嘉濠戴着那顶褪色的旧草帽,帽檐低得几乎遮住了眼睛。
食堂里没有几个人吃饭,嘉濠跨过门槛的那一瞬间,透过帽檐缝隙漏出的眼神,瞬间就捕捉到了正对着门口的牛红霞。他把帽沿往上抬了抬。
红霞抬头故意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迅速低下头,继续吃着眼前的东西。她强迫自己低头往嘴里扒拉着粉条,喉咙却紧张地咽不下去。
嘉濠在打饭窗口前停留的时间比旁人长了两秒,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左上兜。
等嘉濠他们都打完了饭坐下来以后,红霞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她慢慢地站起来,在摇大摆地走到饭口大声地说:
“于师傅,再给我打一碗汤。” 她故意提高声调,搪瓷碗重重磕在窗口的铁皮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嘉濠也慢慢站起身走到窗口,“师傅,给我个碗喝水。”故意用胳膊碰了牛红霞一下。
嘉濠拿着碗转回身,随口说了一句“借光(借过)——” ,挨着牛红霞走了过去。
就在两个人擦肩而过的那一霎那,嘉濠把手背在身后,迅速地把一个纸团递给到了牛红霞的手里,然后若无其事地到水壶那边喝水去了。
红霞端着已经没有热气菜汤,却感觉被白雾模糊了视线。
红霞死死攥住碗沿,汤汁淌在手上却浑然不觉,直到嘉濠走远,才迈着四方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她强忍着内心的激动,哆哆嗦嗦地舀起一勺汤,慢慢地往嘴里送着,不敢抬头看周围的人,更不敢看嘉濠。
嘉濠正用筷子搅动着清汤寡水的菜汤,喉结却在不停地上下滚动着。他的目光始终没敢再往红霞这边扫一眼。
红霞知道,此刻嘉濠的每一根神经肯定也跟自己一样紧绷着。
自从嘉濠上个月离开家以后,就被直接送到场部粮库的学习班“学习”去了。
学习班里一共有38个人,跟嘉濠一样,都是来自全场各个连队的“特殊人物”。
他们白天在麦场里扬场,早、晚参加政治学习,三顿饭都是在职工大食堂就餐。
他们的宿舍是用旧仓库里改造的,里面用木板通常搭起两层大铺。墙面剥落着泛黄的标语,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息。
每次政治学习的时候,嘉濠都坐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手上的笔在学习材料上机械地画着圈,心思却全然不在那些教条上。
他的眼角残留着淤青,是昨天上午扬场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别的木锨给弄的,他的后腰也因为潮湿而又酸又涨不敢用力。
在这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煎熬,他时刻担心着桅兰,不知道她和孩子们在家里的情况。
牛红霞趁着旁人不注意,将纸团塞进袖口。嘴角还沾着油渍,就匆匆离开了食堂,走到她停自行车的地方,看了看四处都没有人,才把纸条从袖口掏出来放在了兜里,就骑着自行车直奔岗楼山方向。
转过岗楼山,回二队的大道一溜下坡。从场部到二队十二里地,红霞感觉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大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她稳稳地坐在“大永久”的车座子上,脚底下好像踩的是风火轮,跟个男孩子一样张开双臂“嗖嗖嗖”地往家飞着。
她高兴坏了,本来是想告诉嘉濠回去准备一下,明天中午再来食堂等他,没想到他早有准备,纸条一直在兜里揣着,一直在等待机会。
红霞一边开心的“疯”着,任自行车在大下坡狂奔,一边哈哈大笑着,“黎嘉濠呀黎嘉濠呀,咱俩不干地下党太屈才啦——哈哈哈,哈哈哈——”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大地,背负着人民的希望——”一路上,她边笑边喊,边喊边唱,不到半个小时就到家了。
原来嘉濠也一直在物色着能给他往家里传信的人,他知道桅兰在家肯定会急的发疯。
这已经是他准备的第五个纸条了,写好的纸条每天都揣在上衣兜里,随时等待机会。结果不是磨碎了就是被雨淋湿了,还有一回洗衣服的时候竟然忘记掏出来。
当牛红霞把这个皱巴巴的纸条递到桅兰手里的时候,桅兰激动得双手都在颤抖。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纸条,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大恩不言谢,你对我俩的恩情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桅兰抬起头,看着牛红霞,满眼都是感激与感动。
在这个艰难的时刻,牛红霞的帮助如同黑暗中的一束光,照亮了桅兰和嘉濠前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