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逸卿升入中学两个多月了,他像往常一样背着洗得发白的黄帆布书包,踩着斑驳的树影,高高兴兴地往学校走去。
“黎逸卿,你来一下,帮老师干点活。”逸卿刚跨进班级门槛,就听见黑铁柱一样的班主任在外面扯着公鸭嗓喊。
逸卿刚十五岁,他的个子已经蹿到一米七八了,嘉濠不在家的时候,他挑水、劈柴什么活都能干。
听到老师的话,他满心的不情愿,一步三晃地把书包送回座位上。他抻抻悠悠地让书包带在肩上滑了半天才放下来。
“傻大个,别磨蹭啦,快去吧。” 后排的男生传来嗤笑。
逸卿从小长的就大,个子比同龄的同学高出半头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十八九岁了。他的心眼却没有个头长得快,反应好像总是比别人慢半拍。老师和同学都叫他“傻大个”。
他一天到晚大大咧咧地,不是从铅笔盒里爬出毛毛虫,就是被骗去捅马蜂窝,最过分的一次,是谁拉完屎用沙子埋起来,告诉他里面有好东西叫他去扒……
他又打不过人家,受了气也只能干忍着。有时实在憋得受不了,他也想反击,结果是人家哥俩把他堵在回家的路上打得他鼻青脸肿。
说他心眼慢,一是年龄没到,心眼自然比大同学少。更重要的是家庭对他的影响,他从小就养成了大大咧咧的性格 。
栀兰和嘉濠最看重对孩子们为人处事方面的教育,几个孩子都不会耍小心眼。
栀兰要是多给慧婕分一块糖,刚会说话的小慧婕赶紧摆着胖乎乎的小手奶声奶气地说:“我不要我不要‘见’小便宜‘七’大亏。”
逸卿没事的时候,喜欢让健斌骑在自己的脖子上,疯疯张张地转圈玩,五、六岁的孩子扛在肩上,转一会儿逸卿脸上就淌汗了。
健斌看到之后赶紧滑下来,跑到厨房去抱来一瓢水举到逸卿面前,表情庄严地说,“哥哥喝,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升入初中以后,班主任找他干活成了家常便饭,反正也没什么太重的活,逸卿也不计较。
他早习惯“傻大个”这个外号,朝同学咧了咧嘴,攥着衣角跟着班主任出去了。
班主任把他领到教室后面,看看四下无人,从牛皮纸信封里掏出几张信纸,和颜悦色地对他说:
“你先看看有没有看不懂的地方。”
逸卿接过来一看是《关于贾志国和郭素文…… 的揭发材料》,他的心里像打鼓一样,砰砰直跳。
“等上边领导来调查这件事的时候,你就按这上面写的说。”
“我...... 没看懂。\" 逸卿好像没听到他后面这句话,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其实他撒谎了,逸卿一看标题就知道他想干啥了。
班主任啧了声,凑近他耳边:\"你只要说看见贾志国在家里教你《九章算术》,郭素文上课教你们唱不健康歌曲就行了……\"
“我没看见……”这是他第一次拒绝大人的要求,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但是拒绝之后他反倒感觉心里莫名的松快。
逸卿笑了笑,因为他跟谁说话都爱笑,这一点像他的爸爸嘉濠。
“这是政治任务,你没看见也得说看见了。” 他刚要发火,语气却马上缓和下来,“逸卿啊,我们这是在同坏人坏事作斗争,你是老师最信任的学生,你得给全班同学做个榜样啊。”
以班主任对逸卿的了解,老师让他干啥肯定就会干啥,他是不会拒绝的,没想到这件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逸卿已经是初中生了,尽管小事不愿意计较,但是好事坏事他还是分得清的。
贾志国是他最崇拜的数学老师,他的名字像颗星星一样,在逸卿脑海里亮起来。他个子不高,学识渊博,全校的数学老师里,没有能超过他的。
暴雨天他曾经把伞罩在逸卿的头上,自己淋得浑身透湿;寒暑假的时候,逸卿基本都在他家里,赶上饭就在他家吃。
他特别喜欢逸卿的钻研劲儿,没事就给逸卿出几道题做做。星期礼拜寒曙假,逸卿一整天一整天在他家里玩,他特别敬佩贾老师。
听贾老师讲,他的父亲是老学究,在天津一所重点大学当教授,母亲早逝。继母带来一个和他同年级的妹妹,高中毕业的时候,他俩都考上了清华大学。
当他们把录取通知书拿回家的时候,他的父亲激动得哭了。一家人高兴了好几天。
报到那天早上,贾老师去柜子上拿录取通知书,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继母装模作样地说:
“哎哟,是不是柜子上的那张纸呀?我以为没有用了,昨天我头疼的时候用它拔罐子啦,唉!你说这事叫我整的。”
贾志国哭了一整天,只身一人来到了北大荒……
郭素文跟贾老师比起来,则是另一种光亮。他是全校最多才多艺的老师,一个人担任语文,常识,音乐三门课程。
这位教语文的男老师带着山东口音,把《一不怕苦二怕死的战斗英雄孙玉国》讲得声情并茂。
音乐课上他用梧桐木小提琴拉着《我擦好了三八枪,我子弹上了堂……》,让马场那个小山沟里的孩子们认识了小提琴。
他拉起琴来,脑袋随着歌曲的旋律有节奏地晃着,常逗得同学们哈哈大笑。
他的常识课让孩子们大开眼界,像一把神奇的钥匙,打开了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 。从天上的日月星辰,到地上的蚂蚁、蚯蚓;从青铜器上神秘的甲骨文,到实验室里用酸泡软的鸡蛋。
平时孩子们最不爱学的常识课,在他的课堂上活了起来,他领着孩子们采各种树叶做标本,让孩子们每人泡几棵豆子观察它们几天发芽,几天长根……常识课成了最受学生欢迎的课。
“你为什么不说?你要想清楚!\" 他压低声音,手指戳向逸卿胸口,“你家是什么成分?你还想不想毕业?\"班主任翻脸了,开始用家庭成分来压他。
“反正我不说……”逸卿一听他说家庭出身,转身就往班级走。
“反了你了!你给我站住!”他恼羞成怒,一把揪住了逸卿的领子,把他挤到墙上,照着他的脸就是一拳头。
逸卿当时就被打懵了,感觉鼻子里一热,一股鲜血流了下来,他一边打一边骂,”狗崽子,我叫你不识抬举 !\"
逸卿还没等反应过来,耳朵上又挨了一拳,逸卿只觉得脑袋嗡地一下,接着又被劈头盖脸地打了好几个耳光。
他见逸卿两手抱住了脑袋蹲在墙根上,又恶狠狠地照他身上踢了好几脚。
直到下自习的铃响了,他才骂骂呲呲回办公室了。逸卿看他走了,抬腿就往家跑。他一边跑一边用手捂着鼻子,鼻血抹得到处都是。
栀兰一看他的样子,以为又被同学欺负了。
“我天天告诉你,你咋就不知道躲着他们点呢?为啥不能给我和你爸省点心啊!”她又心疼又生气,揪了一小块棉花。
她把棉花搓成小球轻轻地给逸卿塞在鼻子里止血。\"他们为啥又打啦?\" 她声音里带着怒气,却在触到逸卿冰凉的手时软下来。
“是老师打的。”逸卿脱口而出。
栀兰的手一下僵住了,“你说是谁打的?”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班主任。\" 逸卿气愤地说。
栀兰吓得手悬在半空。她看儿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鼻血把前襟染成暗褐色,眼神像受惊的鸡崽一样。
“他为啥打你?”栀兰不敢相信孩子的话。
逸卿把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跟栀兰说了,栀兰气得浑身直哆嗦,她的腿好像站不住了,坐在炕沿上。
“你跟我再说一遍,你到底有没有说谎?”她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逸卿委屈地哭了,“妈,我真没撒谎!自从我进到他班,他就总找茬欺负我,还故意在班级羞辱我,骂我是狗崽子。”
嘉濠动不动就被带走了,一关就是一两个月。栀兰经常背着孩子们抹眼泪,还要对付外边的各种麻烦。逸卿不想给他们增添烦恼,就把这些事都憋在肚子里。
他见自己的妈妈都不相信他说的话,就再也憋不住了。这些日子在学校所遭受的委屈像水库被冲毁的大坝一样,全都喷发出来。
栀兰听了之后,气浑身直哆嗦,冲着逸卿就喊,“你说你这个孩子,你为啥不早说呀?”栀兰喊着喊着就哽咽起来,眼眶也红了。
她的心像被锥子扎了一样。才多大的孩子呀,他心里却能装下这么多的委屈,可怜的儿子。
“我怕你们上火……”逸卿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像一只受伤后躲在角落里的小猫小狗。
“走!找他算账去!”栀兰擦干了眼泪,拽起逸卿就往学校走。她的声音里带着狠劲,就像冲进会场抢嘉濠那股气势。
走到院外,她顺手抓起一块木头板子,此刻,她的心里只有愤怒,她就想给儿子讨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