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县的宁家晚辈说想拿下一个村办农机厂。
宁府尹一开始没放在心上。
他知道所谓“收购”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软硬兼施地抢过来。
这种事自古以来都是这么干的。
不过宁府尹为人谨慎,还是问了一句对方是什么背景。
侄子一听,立刻兴奋起来,以为他同意了,赶紧把情况讲了一遍。
什么手续齐全啊。
依法合规经营啊。
守规矩做事啊。
最关键的一点是——从不逃税!
宁府尹当时就安心了。
原来是个外来的生意人!
现在这年头,但凡有点门道的本地商人,谁不偷点税?
只有那些在官场毫无靠山的外来者,才老老实实照章纳税。
即便如此,这样的企业也撑不了多久。
道理很简单。
没有关系,还想长久经营?你是谁啊?
左思右想,宁府尹也没想到。
这个二王村的农机厂,背后竟然是赵瑞龙操盘的。
如今还有人能老老实实做生意,而且还是个二代?
家里的子侄还跟他说了,只要砍掉一部分隐性支出,利润还能再涨三分之一!
宁府尹慌了,用肥厚的双手赶紧拦住两人,低声下气地哀求:
“大秘,赵公子,请让我当面赔个不是。”
“我不知情,请让我补救。”
易学习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没事凑什么热闹?
安安分分待在前厅不好吗?
好奇心真是害人不浅!
他从没见过高高在上的宁府尹会露出这副模样。
就连做梦都没梦到过。
易学习整个人都呆住了,亲眼目睹了顶头上司的狼狈场面——怎么办?!
曾经有一个机会摆在我面前,我却没有珍惜……
易学习此刻的心情就是如此。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出吕州官府大门的。
只觉得整个人像条丧家之犬。
易学习也算年轻有为的代表。
三十出头便执掌一县之权,无论如何都算是前途无量。
但只有自己人知道。
如果没有靠山资源,这一届县令做完,可能就要被调去冷门部门养老——比如科教文卫之类。
易学习是真想干出点名堂来。
但这里是吕州,是姓“宁”的吕州。
想干事,先得搞定宁家。
他搞不定,眼看着任期过半,却一事无成。
他急了。
如果再这样下去两年,恐怕只能在闲职上混吃等死。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小桥镇的二王村。
他万万没想到,一个村级加工厂的电费,竟然每月高达十几万!
在吕州市里看到这种电费倒是正常。
可这里是小桥镇。
汉东省各地情况千差万别,贫困标准也不一样。
吕州本就在汉东偏远地带,而流水县又是吕州最穷的县,小桥镇更是贫困中的贫困!
可想而知,一个村办厂光电费就一个月十几万,是多么令人震惊!
小桥镇整个月的税收也不过才十几万!
易学习像发现了宝藏一样,随后便见到了祁同伟,走进了二王村。
这个村子和他见过的所有村庄都不同。
这里的人没有那种麻木的穷苦神色,反倒神采奕奕、自信满满。
即便是见到他这个县令,也是一脸坦然,不卑不亢。
后来他才知道,祁同伟刚来村里那会儿,把村里的地痞流氓一顿收拾,又把周围五十三个村的混混也收拾了一通。
祁同伟对他们说:
“人活着,就得挺直了腰杆。
谁也不能让我们跪着过日子。”
这话刚说完没多久,因为争水源的事,他带着全村人和隔壁小王村干了一架。
祁同伟一个人追着一群人满地跑。
打完回来后,他又对大家说道:
“咱村不主动惹麻烦,但若有人欺负到头上,咱也绝不含糊!”
“你们在外面要是受了欺负,尽管来找我,我给你们撑腰!”
话音刚落没几天,他就为村里一个孩子的婚事,在镇上当场拍了桌子。
这一通怒斥,把镇里几位村长都给骂了个遍。
妇联的人也在后面给他助阵。
易学习顿时觉得,祁同伟这样的人,正是他苦苦寻觅的干才!
对,就是干才!
在易学习眼里,村支书这种职务,连个正经官都算不上!
可就是这么个“小角色”,竟敢在自己办公室里拍桌子骂人。
更离谱的是,易学习发现自己居然辩不过他!
他不但没恼火,反倒觉得捡了宝。
基层工作不容易,既要贴近群众,又得有头脑。
祁同伟正是这样的人。
要想改变命运,想要往上走,除了依靠祁同伟,别无他法!
满怀期待的走进二王村,易学习情绪激动地向祁同伟描绘了他的蓝图,甚至把对方的仕途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断言,不出三年,祁同伟就能当上小桥镇的镇长。
结果祁同伟却提起了那件事——易学习他……逃了!
起初,易学习觉得祁同伟野心不小,年轻人有点抱负也正常。
一个连“小吏”都算不上的村支书,居然想硬刚吕州宁家!
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可谁能想到,农机厂的合伙人里,竟然有一位是布政使赵瑞龙大人的公子?
要是早知道有这层关系,他易学习就是豁出去,也敢跟宁府尹对着干!
但现在……完了!
全完了!
宁府尹肯定对他恨之入骨,倒不是因为他看到了宁府尹的丑态,而是因为他明明知道赵瑞龙公子在自己辖区内办厂,却一直没上报!
布政使家的公子这么重要的人物,你跟我说你不知道?
要是换作他自己是宁府尹,他也会这么想。
赵瑞龙的公子可是个大目标,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对天发誓,自己真的一无所知啊!
可这话,跟谁说谁会信?
至于赵瑞龙赵总,估计也不会相信他。
想想看,人家连刘大秘都带来了,明显是来兴师问罪的。
抬头一看,哎哟,居然还有个熟人!
赵瑞龙能信他不知道自己身份?
连他自己问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更别说别人了。
完了!
全都完了!
谁能想到,祁同伟居然是赵瑞龙的白手套!
等等……不对!
易学习突然警觉起来。
祁同伟是赵瑞龙的白手套?
宁家可能是这么认为的,但这根本不对劲。
所谓白手套,是指权贵在台面下的代理人,为了避嫌或掩人耳目,一些事必须由特定人出面。
祁同伟真是赵瑞龙的白手套吗?
如果是,赵瑞龙至于亲自出面,还公开持股农机厂?
再仔细回想祁同伟与赵瑞龙的交往,易学习发现了一个关键点——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赵瑞龙对祁同伟不仅没有高高在上,反而颇为尊重。
这哪是白手套能有的待遇?
那答案呼之欲出:祁同伟和赵瑞龙是平起平坐的关系,是合作伙伴。
而赵瑞龙可是赵立春的儿子,能与他平起平坐的人,又该有怎样的背景?
易学习一直重视二王村,有些数据别人不知道,但他这位县令清楚得很。
据他所知,赵瑞龙在农机厂只占了百分之三十的股份。
而二王村以土地入股,也占了百分之三十,剩下百分之四十则是钟小艾的。
想到这里,易学习猛地一拍大腿:
“祁同伟要不是赵立春亲自培养的亲信,那就一定是背后有能跟赵瑞龙抗衡的背景!”
“我若想翻身……唯一的出路……就是求祁同伟收下我!”
在此之前,易学习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向一个村支书低头。
现在,他彻底明白了。
在官场,没有政治资源,就只能被人踩在脚下!
此时,祁同伟正在破口大骂。
对象是小王庄的村长王亮。
“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我这边刚把事情理顺,你倒好,来给我添乱?”
“要修路你自己去修,我二王村可没工人让你使唤!”
祁同伟叼着烟,手指向村里的工地一指:
“幼儿园和小学每天都得动工。”
“你要是真想让这些工人歇歇,也不是不行,出钱就行!”
“这工程我垫了四万,你给我四万,我立马停工!”
王亮赶紧拉住祁同伟的手,一边赔笑一边递上一颗红建康:
“祁镇长,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让他们停工啊!”
“真要是停工了,那帮工人不把我撕了才怪!”
二王村的壮劳力基本都进了农机厂干活,幼儿园和小学的建设是另外招的施工队。
小王庄离得近,近水楼台先得了这个工程。
虽然两村以前打过架,但因为争水这种事,谁也别说谁。
今年因为祁同伟的出现,竟然没闹出人命,顶多几个人挂了点彩,养半个月就好了。
两村的恩怨其实早就淡了——主要还是二王村开始修路后,招了不少人干活,有钱赚,恩怨自然就淡了。
流水县穷,小王庄和二王村差不多,谁也不比谁强多少。
可偏偏今年二王村来了个祁同伟,变化大得惊人。
特别是小王庄的七个游手好闲的小伙子,几个月下来,竟然给家里带回去近千块,全村都轰动了。
小王庄人看二王村的眼神都是红的——那是羡慕加嫉妒。
凭什么他们能摊上个好支书,我们就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