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雪沫,在枯寂的白桦林间呼啸。雪地上,一片狼藉,脚印凌乱深陷,方才那场短暂激烈的搏斗却是常威略胜一筹,也是因为他占了酒足饭饱的便宜。
常威与良弼相隔数步,各自拄着膝盖,胸膛剧烈起伏,白色的哈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急促地喷涌。常威的额头见了汗,瞬间凝成冰霜;良弼的旧大衣被扯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单薄的衣衫,但他眼神中的倔强丝毫未减。
常威直起腰,从马鞍旁取下两个酒囊,将一个抛给良弼。他自己先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烧刀子,一股热流从喉咙烧到胃里,驱散了些许寒意。良弼也就势坐在雪地里,大口饮酒……
常威也走到他身旁坐了下来。
“为什么?”常威开门见山,目光灼灼地盯着良弼,“给我个理由,你为什么拒绝我?是嫌我这庙小,还是觉得我常威不配用你?”
良弼没有立即回答,他摩挲着冰凉的皮囊,沉默片刻,声音低沉却清晰:“道不同。我良弼,此生只忠君,不事匪。”
“匪?”常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笑容里满是讥讽,“可笑!良弼,你醒醒吧!大清早亡啦!哪还有什么君?!你不是打算拿着把破枪上山落草么,那你算什么?你不就是匪?就凭你手里那一两条破枪,又能打出几发子弹?能成什么气候!”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这雪原之上:“你和我说你忠君?好!那我问你,你的君在哪?!这天下,如今又有谁人可为君?!是紫禁城里那个他人掌中玩物的傀儡皇帝溥仪?还是关内关外那些割据一方、争权夺利的土皇帝大军阀?!君若不君,国若不国!你告诉我,你该何去何从?!”
面对这连珠炮似的质问,良弼脸色更白,却依旧梗着脖子,冷硬地回答:“君王自在吾心,不必多言!你常威,也不过是张作霖那些乱臣贼子手下的一介鹰犬,走狗尔,有何资格妄谈何人配为君?道不同不相为谋,各为其主罢了!”
“各为其主?不错!可你的主已经没了!”常威猛地站起,身姿在风雪中显得异常挺拔,他指着苍茫天地,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悲怆与力量,“在我看来!君不在你心,而在民心!可民心在哪?”
“在饿殍遍野的辽西荒野!在卖儿鬻女的胶东渔村!在被倭寇铁蹄践踏、冤魂不散的大连!旅顺!”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冰面上的重锤,“谁能救这天下万民于水火,谁!才配为君!谁能在乱世给老百姓开出一条活路,才配为君!”
“我常威,糙人一个,没读过多少圣贤书,但我就知道一件事!”他拍着自己的胸膛,目光如炬,“谁能带领中国真正强盛起来,谁能把西方列强、东洋倭寇统统驱逐出境!谁,才有资格做这天下之主!咱们东北的老张,他不行!那个窝囊废溥仪,他更不行!既然他们都不行,那怎么办?那就从我做起!救中国!有我!”
这番石破天惊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良弼的心防之上。他自幼接受的忠君思想与眼前血淋淋的现实产生了剧烈的冲突。他看着眼前这个看似粗豪、却胸怀如此激烈壮怀的军阀司令,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动摇和一丝……茫然。他下意识地问,声音干涩:“你……你要怎么救?”
常威“沧啷”一声拔出腰间配枪,砰!地一声枪响!
“告诉你!去年南满铁路,日本鬼子丢失的那三十万大洋军饷,是我派人去抢的!哈尔滨倭寇商团的三井洋行,是我带人炸的!”
“我抢来的银元,买枪!买炮!扩充人马!”他语气带着自豪,更有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不怕你笑话,两年前,我常威还只是福康县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小保安队队长,比你这御前侍卫的官职可差远喽!可就两年!我要枪有枪,要人有人!你去山上落草,顶天也就啸聚三五百乌合之众,打家劫舍,惶惶如丧家之犬!而直奉大战时,我麾下已有五千敢战之兵,敢和吴佩孚数万直军正面相抗不落下风!”
他越说越激动,热血上涌:“我知你忠君!可如今天下君王已死!新国当立!他溥仪给不了天下百姓一条活路!他甚至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保不住!”
“自甲午以来,国家因兵败而图强,因图强而变政,因变政而召乱!一路颠簸,直至大清覆亡,留下来的是什么?是今天这分崩离析、军阀割据的局面!西方列强在背后推波助澜,各省督军如同藩镇,彼此争斗,相互内耗,国力日渐衰微,诸多豪强瓜分中国,我中国人民所遭受的苦难一天比一天深重!”
他猛地踏前一步,几乎与良弼面对面,语气近乎咆哮着质问:“我问你!你良弼,一身本事,满腔热血,你今后的路,该往何处去?!这国家水深火热,万民皆苦,你难道就没有责任?!啊?!我们大家,都有责任!都有责任找出一条路来!找出一条能让中国真正强大起来的路来!找出一条让中国人民挺直腰杆屹立于万族之巅的路来!”
看着常威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面庞,听着他话语中深沉的悲愤与近乎殉道者般的炽热理想,良弼内心深受震撼,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他一直以来的坚持忠君报国理念,在那“救中国”三个字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坚守的“忠”,在“天下万民”的苦难面前,仿佛成了迂腐的笑话。他嘴唇翕动,以往的固执逐渐冰消雪融,整个灵魂开始出现彷徨与一丝某种被点燃的火苗,他带着挣扎低声道:“我……我终究是前朝旧臣……”
常威一看有戏,立刻加码,声音斩钉截铁:“前朝旧臣怎么啦?他袁世凯不是前朝旧臣?!不照样窃居几年民国大总统?!你一身好本事,若来助我,是百姓之幸,是国家之幸!你若不来,空耗于山林草莽之间,不过是一介匹夫,冢中枯骨尔!!那是浪费!是对自己的犯罪!”
这番话,彻底击碎了良弼心中最后的壁垒。他想起自己空怀一身武艺却无处容身的愤懑,想起目睹民生凋敝时的无力,想起常威口中那虽粗糙却充满力量的道路……他沉默了,但那沉默之中,有一种新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常威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已然冻得发紫,不再多言。他深吸一口气,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厚实的将校呢军大衣,上前一步,在漫天飞雪中,亲手,郑重地披在了良弼的肩上。
厚重的布料带着常威的体温,瞬间驱散了刺骨的寒意。常威按住良弼的肩膀,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声如洪钟: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良弼,从今以后,你跟着我常威干!我看好你!未来,你至少是个军长!”
良弼身躯猛地一震。他感受着肩头大衣的重量与温暖,看着常威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期待,再回想他那番“救中国”的誓言……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流从心底涌起,瞬间冲垮了所有桎梏。他猛地抱拳,单膝跪地,不再有任何犹豫,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异常洪亮,发自肺腑:
“良弼……愿追随总司令!披肝沥胆,百死无悔!这把骨头,这条命,从今往后,就交给总司令了!交给您说的……那个能让中国强盛起来的未来!”
这一刻,前清孤臣傲骨尽折,真心归附!
常威畅快大笑,一把将良弼扶起:“好!好!好!我得良弼,如虎添翼也!”
他翻身上马,良弼也披着那件大军衣,骑上了警卫牵来的战马。常威意气风发,勒马回望来时路,然后猛地一扬马鞭,在风雪中放声高歌,那粗犷豪迈的歌声,穿透风雪,回荡在苍茫天地之间:
“大风起兮雪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歌声中,常威一马当先,良弼紧随其后,一众骑兵呼啸相随。马蹄踏碎琼瑶,卷起千堆雪。常威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喜悦与踌躇满志,而良弼,则用力裹紧了身上那件“同袍”之衣,望向常威背影的眼神里,只剩下坚定与誓死相随的决然。
傲骨已归心,猛士入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