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停在奉天军官俱乐部门口。
这里不似郭松龄那里气氛肃杀、喊声震天,倒是处处萨克斯的轻松曲调,这里的气氛截然不同,灯火辉煌,空气中弥漫着雪茄、咖啡和皮革混合的气息。进出的军官大多衣着光鲜,肩章闪亮。
“敬礼!”
郭松龄军营里的兵或许没几个认得出张学良的,但这里可不一样,在张大帅手底下办事,没人会不认识这位张公子!路过的的军官立刻挺胸敬礼,动作标准,眼神里毕恭毕敬。
刚走进大厅,一位身着笔挺军装、面容精干的中年军官就迎面走来,正是曾在讲武堂任总教官、与杨宇霆关系密切的胡兰春。
“呦!胡教官,好久不见!”张学良主动打招呼,脸上带着礼貌的笑容。
胡兰春立刻停下脚步,微微欠身,语气恭敬:“少帅!杨总参谋长已经在里面等候您多时了,请跟我来。”
两人一边往里面走,一边闲聊。
张学良随口问道:“胡教官现在还在讲武堂授课?”
胡兰春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语气却尽量平淡:“承蒙宇霆兄抬爱,已将我调至总司令部,现任作战处处长。”
他是杨宇霆的留日士官同期,如今杨宇霆高升总参谋长,他们这些“留日士官派”自然水涨船高,与郭松龄那种“陆大派”的处境,已是云泥之别。
来到一间宽敞的台球室,只见杨宇霆正俯身在绿色的台球桌旁,观察着角度,准备击球。他穿着一身合体的军装,神态轻松。旁边站着另一位拿着球杆、看起来有些拘谨的军官。
杨宇霆抬头看见张学良,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但身体姿势却没变:“来了啊……汉卿,稍等,我这马上就收杆了……”
胡兰春识趣地微微躬身,转身离去。
“啪!”一声清脆的撞击,红球应声落袋。
杨宇霆得意地直起身,又瞄了一眼台面,试图再打进一球,可惜这次球在袋口晃了晃,没进。
他这才仿佛刚想起来似的,回过头,对着张学良,用球杆指了指旁边那位有些局促的军官:“嗯?汉卿,不认识吧?这位是韩鳞春将军!”
张学良走上前,很随意地伸出手(另一只手还插在西裤口袋里),语气平淡:“你好,韩将军。”
反倒是韩鳞春这位将军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一手还抓着球杆,慌忙腾出另一只手,双手迎上去握住张学良的手,脸上堆满略显谦卑的笑容,连声道:“你好,你好。”
杨宇霆站在一旁,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笑容,介绍道:“韩将军以前在北京政府任过陆军次长,跟我是日本士官学校的同期同学,老交情了。”
韩鳞春似乎想拉近点关系,老实巴交地补充道:“其实……少帅,咱们早年见过面的。当年大帅为您挑选老师,我也在场……后来,大帅选了郭松龄……呵呵呵呵……”他干笑着,试图用往事唤起一些和张学良的联系。
张学良这才恍然大悟,脸上露出礼貌的恍然表情,但语气依旧保持着距离:“哦!是有这么回事,韩将军这一说我想起来了。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才十三岁。”
韩鳞春继续陪着笑:“呵呵呵呵……是啊,是啊,时光飞逝。”
杨宇霆适时地插话,对着张学良,语气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夸赞,却又隐隐有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所以说啊,后生可畏!汉卿如今这个年纪已是独当一面的旅长了。”他话锋一转,对韩鳞春说:“哎!韩将军,那咱们今天就先到这吧?”
韩鳞春立刻答应,姿态放得很低:“哎!好,听总参谋长的。”
杨宇霆:“下次咱们有空再详谈。”
韩:“好,一定,一定!”
杨宇霆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语气随意:“恕不远送啊……”
韩鳞春连连点头:“好,您忙,您忙!”说着,又转向张学良。
张学良再次伸出手,依旧是单手握手,语气平淡:“再见,韩将军。”
韩鳞春依旧是双手握住,微微躬身:“再见,再见。”
看着韩鳞春略显仓促离开的背影,杨宇霆这才将注意力完全放在张学良身上,脸上的笑容更加意味深长。台球室里的气氛,在短暂的寒暄过后,变得微妙起来。
侍从迅速将台球重新摆好,绿色的绒布如同一个微缩的战场。
杨宇霆拿起巧粉,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球杆皮头,目光并未看张学良,仿佛随口提议:“汉卿……要不然,咱们也边打边谈?轻松些。”
张学良却站在原地没动,双手依旧插在裤袋里,语气带着一丝抵触:“我喜欢打网球。”
他对眼前这位被誉为东北“智囊”、似乎一切尽在掌握的总参谋长,本能地不太感冒,总觉得此人周身都萦绕着一股阴谋算计的气息。
杨宇霆终于抬起眼皮,用那双深邃而略带压迫感的眼睛直视着张学良,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不妨试一试。”那目光仿佛在说,在这里,你拗不过我。
张学良扯了扯嘴角,最终化为一个略显僵硬的微笑,算是默认了。他脱下西装外套,随手递给旁边的侍从,然后拿起另一根球杆。
杨宇霆一边观察着台面,一边用一种教导后辈的口吻说道:“斯诺克这项运动,基本的取胜战术,不在于一味进攻,而在于把主球尽量停在对方没有活球可打的位置!也就是说,要善于制造障碍!逼使对方失误,被罚分!”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学良一眼,“这对于那些只知道冲锋求胜、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说,是一项非常好的……智力训练。”
的确,论及在复杂局面中设置障碍、迂回取胜的手段,整个奉系高层,几乎无人能出杨宇霆其右。就连能力出众的郭松龄,在原历史的博弈中,也早早被他制造的种种“障碍”逼得进退失据,做出种种错误举动,最终早早就被罚下场!
听着杨宇霆话语中隐含的轻蔑与教训意味,张学良眉头不易察觉地一挑,年轻气盛之心被激起:“好!那我就陪杨总长助助兴!”他走到发球位,俯下身,冲杨宇霆笑了笑,眼神却带着挑战:“我来啦……”
“啪!”一杆开出,力量十足,台面上的彩球四散撞开,气势很足,但战术考量显然不足。
杨宇霆看着球的分布,用球杆轻轻顿了顿地面,摇头点评:“一看你就是忠勇有余而机谋不足啊,汉卿。”
张学良直起身,虽然不服气,但还是耐着性子,歪头问道:“愿闻其详,请杨总长指教。”
杨宇霆不再看他,目光紧紧锁定台面,一边寻找击球点,一边不经意地切入正题,声音低沉却清晰:“你父亲这次急召我归位,委以总参重任,用意只有一个!”他“啪”地一杆,精准地将一颗彩球击入袋中,然后才缓缓吐出后半句:“助他,打击关内的吴佩孚!”
正在用毛巾擦拭球杆的张学良闻言,动作猛地一滞,脸上难掩惊愕。他刚从日本回来,没想到父亲和杨宇霆已经在筹划如此大的动作。
“打击?!”张学良追问道,“怎么个打击法?”
杨宇霆绕着球桌踱步,寻找下一个角度,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析:“向直系开战!我帮你父亲详细分析了直系和奉系目前的军事实力对比。我劝他,暂时不要接受吴佩孚的挑战。”
轮到杨宇霆失手,换张学良击球。他心绪已乱,“啪”的一声,依旧一球未进。
杨宇霆接过话头,继续剖析:“我离开奉系这段时间,你父亲凭借直皖战争,收编了大量的皖系溃兵。这些部队,如今安插在天津、杨村、热河、北京等地,看上去地盘扩大,兵力雄厚,阔气得很。”他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看向张学良,“可这些兵员成分如何?派系多么复杂?真正的编练水平和战斗力又如何?你身为旅长,应该比我更清楚!”
“啪!”杨宇霆又是一杆轻推,再次精准落袋,仿佛在向张学良演示该如何精准地处理复杂局面。
他继续说道:“整顿军队,加强训练,选拔军官,全面整治——这是你提出的十六字整军方针吧?汉卿,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咱们俩的想法,不谋而合!”
张学良心中更是疑惑,这整军方案是他和郭松龄殚精竭虑想出来的,他不太相信杨宇霆会真心支持:“你能劝动我父亲?”他深知父亲对老派势力的维护和对彻底改革的犹豫。
杨宇霆终于停下动作,直勾勾地盯着张学良,图穷匕见:“所以,我今天是来找你谈合作的。”
张学良脸上露出一个古灵精怪的表情,顺势一屁股坐在了台球桌边缘,晃着一条腿,语气带着几分少年的戏谑:“哎呀,能得到杨总长青睐谈合作,这可是我的荣幸啊!”此时的他,毕竟也才二十一岁。
杨宇霆不受他态度影响,突然话锋一转,直指核心问题:“奉天的主要兵权,现在掌握在张作相手上。他张作相,身为老派军官的头面人物,他愿意真心实意地整军吗?!你们‘三八’两个旅推动的四项整军内容,恐怕他一项也不愿意真正实施!”
他逼近一步,语气加重:“比如,重用正规军校毕业生,淘汰那些绿林行伍出身、不懂现代军事的旧军官!就这一条,得砸了多少人的饭碗?!这些人,哪个不是和他张辅帅牵着莲花带着藕,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张学良被说到痛点,也有些激动起来:“所以啊!正因为难,我跟茂宸老师这一个月才铁了心,硬顶着压力,已经砸掉了近一百个不合格军官的饭碗!我宁愿让他们吃点空额,也要把位置腾出来给有本事的人!”
“谁敢得罪你张汉卿?!”杨宇霆突然提高声调,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话语如同冰冷的鞭子抽了过来。
张学良脸色瞬间一变,目光锐利地看向杨宇霆。
杨宇霆毫不退缩,继续直言:“你胆肥,你是帅府公子!你钱多,可以拿钱安抚被裁撤的人!可全军上下,还能找出第二个像你这样有特权、有底气的‘张公子’吗?!找不出来!”
这番话毫不留情,戳破了张学良内心最不愿被触及的一面,他最恨的就是别人总是拿他帅府公子的身份说事!此时张学良心中的不爽已经到了极点,他猛地扭过头去,不想让杨宇霆看到自己脸上无法控制的愠怒表情。
杨宇霆却仿佛没看见,继续侃侃而谈:“所以我今天来找你谈合作!我们必须认识到,恐怕仅仅依靠你们‘三八’两个旅自己关起门来整军,是远远不够的!一旦大战爆发,你们这两支孤立的革新力量,面对庞大的旧体系和强大的敌人,非垮不可!”
他最后总结道:“我已经向你父亲提出了五项应对直系吴佩孚的策略,核心是尽量避免用咱们奉系的老底子去跟直系硬拼。但是,汉卿,我也不能保证,单凭这些策略,就一定能避免这场战争……”
台球室内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绿色的台球桌如同缩小的华北平原,而两颗各自旋转、时而碰撞的台球,则隐喻着奉系内部新旧两股力量,以及眼前这一老一少两位核心人物,在战争阴云与内部革新的双重压力下,复杂而微妙的博弈关系。
眼下的东北军,实则鱼龙混杂,充满了新老派系的利益冲突,新派之中又有留日士官派和陆大士官派在不断激烈碰撞!看似是兵强马壮,实则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