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东来带来的消息，如同在寂静的深夜引爆了一颗重磅炸弹，冲击波瞬间席卷了李达康的全身。
震惊、愤怒以及更强烈的、对政治对手如此狠辣手段的寒意，交织在他心头。
办公室内空气凝固，时间仿佛停滞。
但李达康终究是李达康，是在汉东政坛以“闯将”之名屹立不倒的人物。极度的危机，反而激发了他内心深处那股超乎常人的冷静与近乎冷酷的政治智慧。
他知道，此刻任何情绪化的宣泄都于事无补，只会让对手更快地将他推向深渊。他必须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做出最有利于自己，也是唯一可能破局的决断。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口浊气仿佛将胸腔里的惊涛骇浪强行压下，眼神在瞬间恢复了锐利和清明。
“东来！”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你立刻亲自去办，不要惊动任何人，悄悄把欧阳菁从银行接回家！记住，是回家，不是别的地方！路上注意有没有尾巴！”
“是，书记！”赵东来毫不迟疑，立刻领命。他明白，这是要控制住欧阳菁，避免她情急之下做出不理智行为，或者被对方抢先控制。
赵东来转身欲走，李达康却再次叫住他，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等一下！”
他拿起桌上的另一部内部电话，直接拨通了京州市民政局局长的号码，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布置一项再寻常不过的工作：
“王局长，我是李达康。你现在立刻安排两名负责婚姻登记的业务骨干，带上相关的协议和手续文件，到我家里来一趟。对，现在，马上。我和欧阳菁同志要办理离婚手续。”
电话那头的民政局局长显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指令搞懵了，但在李达康不容置疑的语气下，只能连声答应，不敢多问半个字。
放下电话，李达康看向一脸震惊的赵东来，面无表情地解释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必须先切割干净！”
赵东来瞬间明白了李达康的意图——这是要在对方发难之前，主动、迅速地解除与欧阳菁的法律夫妻关系，最大限度地减少此事对他个人政治生命的冲击。虽然这手段显得冷酷，但在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中，这几乎是唯一能自保的、最直接的方式。壮士断腕，不外如是。
“我明白了，书记！我马上去接欧阳行长！”赵东来不再犹豫，快步离去。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但李达康的思绪却在飞速运转。
仅仅是被动切割还不够，他必须主动出击，打乱对方的节奏，让他们无法集中火力对付自己。
他的目光变得冰冷而锐利，如同瞄准猎物的鹰隼。他想起了赵东来之前向他汇报过的一个情况——京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副院长陈清泉，高育良的前任秘书，经常以“学外语”为名，在山水庄园长期包房，与山水集团的高小琴等人厮混，甚至存在嫖娼嫌疑。
当时，他考虑到陈清泉是高育良的人，为了维持表面上的班子团结，也为了避免过早与“汉大帮”正面冲突，他选择了隐忍，只是让赵东来暗中收集证据，并未采取行动。
高育良，祁同伟，你们不仁，就休怪我不义！想用欧阳菁来搞垮我？那我就先敲掉你的爪牙，让你也尝尝后院起火的滋味！
此刻，这些积累的证据，成了他反击的弹药。他再次拿起电话，直接打给了正在去接欧阳菁的赵东来。
“东来，听着，还有一件事，你立刻安排信得过的人去办！”李达康的声音带着一丝杀气，“你之前不是汇报过，陈清泉在山水庄园长期嫖娼吗？之前时机不成熟，现在时机到了！你马上抽调绝对可靠的警力，要行动迅速、保密，今晚就对山水庄园进行突击扫黄！重点是找到陈清泉，抓他个现行！动作要快，要狠，要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把这件事给我办成铁案！”
“是！书记！我亲自部署，保证完成任务！”电话那头的赵东来精神一振。他早就对陈清泉那帮人的所作所为看不惯了，此刻得到李达康的明确指令，正好可以放手一搏。
安排完这两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李达康才拿起自己的私人手机，拨通了欧阳菁的电话。他的语气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内容却字字如刀：
“欧阳，是我。你现在什么都不要说，听我说。大风厂那个蔡成功已经落网，并且交代了向你行贿两百万的事情。”
电话那头传来欧阳菁试图辩解的话语，但被李达康粗暴地打断：
“闭嘴！现在解释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赵东来正在去接你的路上，你跟他回家。民政局的同志马上会到家里，为我们办理离婚手续。”
“达康！你……”欧阳菁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
“这是目前唯一能保住这个家，保住女儿未来不受更大影响的办法！”李达康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决绝，“你必须签字！为了女儿，你我都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我更不能倒！我如果倒了，那些人会更肆无忌惮，我们连最后一点保护女儿的能力都没有了！明白吗？签了字，后面的事情，我来处理！”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声。
最终，欧阳菁用一种心如死灰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道：“……我知道了……我签。”
挂断电话，李达康仿佛被抽空了力气，重重地坐回椅子上，闭上了眼睛。窗外，京州的夜色正浓，霓虹闪烁，映照着他此刻复杂难言的心境。有对过往婚姻的一丝惋惜，有对欧阳菁不检点的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后，不得不抛弃一切温情、以最冷酷姿态投身战斗的决绝。
就在李达康于京州市委办公室内，以惊人的决断力开始进行危机切割与布局反击的同时，汉东省委大院，高育良的办公室内，则是另一番景象。
祁同伟几乎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与亢奋，连敲门的声音都比往常急促了几分。
得到允许后，他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一种猎人终于捕捉到猎物致命弱点的兴奋红光，甚至忽略了高育良办公桌前还坐着一位正在汇报工作的政策研究室副主任。
高育良微微蹙眉，看了那位副主任一眼。副主任立刻识趣地起身：“高书记，您有重要事情，我回头再向您详细汇报。”说完便迅速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同伟，跟你说了多少次，每逢大事要有静气。”高育良不紧不慢地端起紫砂杯，吹了吹浮沫，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这么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老师！天大的好消息！”祁同伟顾不上老师的批评，快步走到办公桌前，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却难掩语气中的兴奋，“蔡成功撂了！他全撂了！”
高育良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祁同伟，目光深邃：“哦？他撂了什么？”
“欧阳菁！李达康的老婆，欧阳菁！”祁同伟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蔡成功亲口承认，并且有细节支撑，他为了从京州城市银行贷款，在欧阳菁的办公室，向她行贿两百万元！分三张卡！人证、关于时间地点细节的口供，我们都有了！这一次，证据链只要跟上，绝对能把欧阳菁，不，是能把李达康死死钉住！”
饶是高育良城府极深，听到这个确切的消息，瞳孔也是微微收缩，脸上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讶。他缓缓放下茶杯，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凝重：“消息确实吗？蔡成功的口供会不会是乱咬？”
“千真万确！”祁同伟急切地保证，“是我们的人突破的！审讯过程有完整录像，蔡成功对细节的描述非常清晰稳定，心理测试也通过了。而且时间点、事由都能和他当时的资金需求对上。赵达功那边应该也刚知道不久，刘奋那个老滑头肯定第一时间就向他汇报了。老师，时机稍纵即逝啊！”
祁同伟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李达康轰然倒下的场景：“老师，我建议立刻行动！我马上安排省厅经侦总队，直接对欧阳菁进行传唤调查！只要把她控制起来，不怕她不开口！就算李达康能撇清自己，一个妻子涉嫌受贿的市委书记，政治生命也基本到头了！到时候，我看他还怎么跟您争！”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凭借此功，在老师运作下更进一步的辉煌前景，脸上洋溢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然而，高育良的反应却出乎祁同伟的预料。
他没有露出丝毫欣喜，反而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盯着祁同伟，语气陡然变得严厉：
“胡闹！同伟，你脑子里在想什么？立刻传唤欧阳菁？谁给你的权力？你又想把我们置于何地？”
祁同伟被老师这突如其来的训斥弄懵了，脸上的兴奋瞬间僵住，有些不知所措：“老师……这……这是扳倒李达康的绝佳机会啊！证据确凿……”
“证据确凿？”高育良冷笑一声，打断了他，“证据确凿就可以不顾政治规矩，不顾后果地蛮干吗？你动动脑子！欧阳菁是谁？她是李达康法律上的妻子！你直接动手抓她，等同于向李达康宣战，而且是没有任何缓冲余地的、你死我活的战争！”
他站起身，在办公桌后踱了两步，语气沉痛中带着告诫：“李达康是什么人？是京州市委书记，是省委常委，是在汉东经营多年、以作风强悍着称的‘闯将’！他现在正和赵达功一起，刚刚‘漂亮’地处理完大风厂事件，风头正劲，沙瑞金就算对他有所不满，在眼下这个求稳的关头，也未必会乐意看到他被我们以这种方式直接拿下，那会引发汉东官场的大地震！”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着祁同伟：“更重要的是，你把李达康逼到绝路上，他临死前的反扑，会有多么疯狂？他手里难道就没有一点我们的把柄？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李达康这头猛虎？这份怒火，你祁同伟承担得起吗？还是说，你想让所有人来替你承担这份玉石俱焚的风险？”
祁同伟被问得哑口无言，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光想着如何立功，如何打击政敌，却忽略了这背后巨大的政治风险和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
高育良看着他的样子，语气稍缓，但依旧严肃：“同伟啊，政治不是简单的打打杀杀，更不是快意恩仇。要学会借力打力，要学会把自己藏在幕后。冲锋陷阵的事情，自然有人去做。”
他走到祁同伟面前，压低了声音，开始了真正的谋划：
“你想想，大风厂的案子，现在是谁在负总责？”
祁同伟愣了一下，迅速回答：“是赵达功。沙瑞金书记亲自指定的。”
“没错！”高育良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蔡成功是大风厂案的关键证人，他的口供，自然属于大风厂案件的一部分。那么，拿到这份关键口供，首先应该向谁汇报？是向你老师我，还是向案件的总负责人赵达功同志汇报？”
祁同伟眼睛一亮，似乎有点明白了：“老师，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高育良嘴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你现在，立刻，带上蔡成功的口供副本和相关材料，亲自去找赵达功汇报！ 向他详细说明情况，然后，‘诚恳’地请示他下一步的工作指示。毕竟，他现在分管公安厅嘛，于情于理于规，你都应该先向他汇报。”
祁同伟彻底明白了老师的深意，心中涌起一股由衷的佩服。这真是一石二鸟，不，甚至是一石三鸟的绝妙算计！既将难题抛给了赵达功，避免了与李达康的直接冲突，又能借此试探赵达功和沙瑞金的真实意图和底线，还能在表面上展现出他们“恪守程序”、“尊重领导”的姿态。
“老师，您实在是高！”祁同伟由衷地赞叹，脸上的焦虑和急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险的期待，“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找赵达功汇报！看他怎么接招！”
“记住，”高育良最后叮嘱道，“态度要恭敬，汇报要客观，只陈述事实和证据，不要掺杂任何个人判断和倾向，更不要提任何行动建议。把决定权，完完全全地交给他赵达功。我们，只需要静观其变就好。”
“是！老师，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祁同伟挺直腰板，信心满满。他仿佛已经看到赵达功面对这份口供时，那进退两难的窘迫模样。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仪容，带着那份足以引爆汉东政坛的口供副本，转身离开了高育良的办公室，径直朝着省政府赵达功的办公室方向而去。
夜色中的汉东省委大院，看似平静，却因为这一份小小的口供，暗流变得更加汹涌澎湃。
高育良站在窗前，看着祁同伟远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深沉难测的表情。
他知道，棋子已经落下，接下来，就看赵达功，以及沙瑞金，如何应对了。而他和他的“汉大帮”，则可以暂时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