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金秋,关中的天气说变就变,前些时日还是高温蒸人,被几场秋雨一浇,骤然染上了刺骨的寒意。
自八月道场万灵大议结束后,诸多新政条款开始推行,沈佩乐作为礼部主事,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得了一日休沐,她仍在家中的书房埋首于公文卷宗之间。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沈母端着一碟糕点走了进来,小心地放在书案一角:“音音,歇会儿,用些点心再看吧。”
沈佩乐从文书中抬起头,目光扫过那碟造型精致的点心,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蹙,却依旧露出温婉的笑,语气柔和:“谢谢娘。女儿不饿,实在是吃不下解家送来的东西。”
沈母面色一讪,叹气道:“音音,咱家当初的事……说到底也不能全怪解家。世道那么乱,他们也是怕被牵连……”
“樾哥儿那孩子心是好的,退婚是家里逼的,后来他不是还时常偷偷接济咱们……你看他如今从京城回来了,时不时送些点心果子,也是记挂着……”
“娘!”沈佩乐打断母亲的话,柔和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
“您是忘了当初咱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吗?爹爹、祖母一个个去世,弟弟妹妹又小,只留咱俩人撑着这个家……”
沈母听着女儿诉说,眼圈微微泛红,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她性子柔顺,年轻时被丈夫呵护备至,骤逢大变后,虽被迫学着世故精明操持家计,但骨子里仍存着一份天真的善念,总愿把人往好处想,将许多苦难归结于命数。
沈佩乐查到的那些解家落井下石的龌龊事,她从未对母亲提起过。
说了,母亲大抵也是不信,母亲与解母是自小的手帕交,那份情谊在她心中分量不轻。
看着长女如今威仪日重,眉宇间带着自己全然陌生的神情,沈母心中既欣慰又怯懦,呐呐地转了话题。
“可你如今也快二十了,娘托人给你说了好几家媒,你总是拒了。女子终究是要嫁人的,娘看着心里着急啊。樾哥儿好歹是娘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
沈佩乐眉头一皱:“娘,我今年方才十八,刚合乎道场法定的婚龄,并不着急。再说了,女儿如今在礼部刚刚立足,事业才起步,尚无心思考虑婚嫁之事。”
“十八也不小了!”沈母语气陡然升高,“女人花期就那么几年,不趁早找个好归宿,将来可怎么办?”
“你若不嫁,你弟弟怎么娶媳妇。长姐不出阁,他们的婚事也要受影响……你总不能一辈子守着这个家!”
“弟弟年方十六,小妹才十岁,您想这婚娶一事也太早了!”沈佩乐按了按眉心,“这事女儿有自己的想法,您就别操心了。”
“话不是这么说,终究是不一样……”沈母絮絮叨叨,又开始重复那些“女人终究要有个归宿”、“长姐当为弟妹着想”的老调。
沈佩乐被念得心头憋闷,只觉得家里这安心之地也显得逼仄起来。
她索性合上卷宗,起身道:“娘,您没事歇着,女儿出去走走。”
说罢,便披了件披风,径直出门去了。
白玉京内,一处临水的暖亭被悄然升起的透明屏障围挡,隔绝了外间的寒风。
亭中,张潇一正拥着暖烘烘的和雀,面前摆着一个鸳鸯火锅。奶白与红色的汤底正“咕嘟咕嘟”翻滚着,香气四溢。
她惬意地喟叹:“天热抱沧澜,清凉解暑;天冷揣和雀,暖手暖怀。这日子,真是给个神仙也不换。”
织织在一旁布菜,闻言笑而不语。
蹲坐在亭边的乌火不屑地瞥了和雀一眼,金瞳里满是杀气,不满这新来的家伙抢了它“暖炉”的活儿。
青灵见了乌火那副醋意横飞的模样,眼中笑意盈盈。
连盘踞在凳子上的玄水也探下脑袋,幽绿的蛇瞳盯着和雀,嘶嘶地吐着信子,表示不服。
正说笑间,就见不远处,周颜与刘茂两人并肩说着话走近。
两人走近亭子,闻到香气,周颜笑着对众人行了一礼,“老远就闻到这霸道的香气,还道是哪处仙厨开了灶,循着味找来,没想到是尊上在此享用暖锅。”
张潇一笑道:“真是鼻子灵,来的正好,汤刚滚开,一起吃点锅子驱驱寒!”
“快坐。”织织招呼着,紫色复眼里尽是笑意,“天冷就该吃这个。”
桌面宽敞,青灵默契的给两人添了餐具。
张潇一指着一盆切的薄片的羊肉:“前些日子灵羊新下的羊羔肉,嫩得很,你们快尝尝,绝对好吃!”
两人入了座,依言涮了羊肉,蘸上青灵特调的酱汁送入口中,顿时眼眸一亮。
刘茂赞道:“十分鲜美,毫无腥膻。”
周颜点头附和:“好吃!果真是极品羊肉。”
刚吃没几口,亭外又现出一个身影,正是心事重重,信步至此的沈佩乐。
她步履轻盈,见到亭中众人,略感意外,随即上前几步,敛衽行礼,仪态优雅从容:“不知尊上在此宴客,昭音唐突了。”
张潇一笑道:“今儿真是巧了,这么偏的地儿,客人一拨接一拨。哪是宴客,不过是自己馋了躲闲。昭音也坐,正好一起。”
沈佩乐从善如流地坐下,亭内因又添一人而更显热闹。
青灵见人多了,便取出一只造型古拙的陶瓮,拍开泥封,顿时一股混合着百果清香与醇厚酒香的气息弥漫开来。
它为众人斟上碧莹莹的酒液:“天寒,饮些我酿的猴儿酒驱驱寒吧。”
张潇一早就馋这口了,端起白玉杯抿了一口,只觉酒液入口甘醇,异香萦绕,酒味却并不浓烈冲人,不由眼神一亮,赞道:“好喝!总算盼着了!”
周颜细品后道:“酒性温和,果香曼妙,回味悠长,青灵大人这酿酒技术高超不凡。”
刘茂也道:“喝了浑身暖透,这味真香。”
沈佩乐浅酌一口,眉眼微弯,轻声赞道:“确是难得佳酿,青灵大人好手艺。”
只是她心中有事,尝不出太多滋味。
锅中汤水再次滚沸,放入各色灵蔬、豆腐。
刘茂习惯性地夹起一筷茼蒿,自然而然地放入周颜碗中。
待放下公筷,接收到周颜微带嗔怪的一瞥,他才猛地意识到此举在尊上面前过于亲昵不妥,耳根瞬间泛红,讪讪地低头涮肉。
张潇一与织织等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暗自窃笑。
沈佩乐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暂扫心中郁结,也难得起了打趣的心思,抿唇笑道:“刘主事倒是心细,记得周主事的喜好。”
刘茂闻言脸色更红,支吾着不知如何作答,脸都快埋进碗里。
周颜面上微赧,悄悄在桌下轻掐了他一下。
众人边吃边聊,气氛融洽。
唯独沈佩乐,虽也参与说笑,手下杯盏却未停,一杯接一杯的猴儿酒悄然下肚。
那酒初喝只觉甜润,后劲却足,她心绪本就低落,酒入愁肠,脸上渐渐染上绯色。
张潇一留意到她闷头喝酒的模样,伸手轻轻按住了她又要去拿酒壶的手腕:“昭音,这猴儿酒后劲绵长,少饮些。”
她打量着沈佩乐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郁色,关切问道:“可是有什么心事?”
沈佩乐执杯的手微微一颤,抬起的眼中已染上几分朦胧醉意,望着尊上关切的目光,心中积压的委屈与烦闷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嘴唇微动,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