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以详实的笔触,叙述了自沿海逃难而来一对兄妹的凄惨身世,将其祖辈、父辈乃至自身被海寇与豪强掳掠,逼迫为采珠奴的非人遭遇公之于众。
字字血泪,描绘了采珠人十不存一、骸骨沉海的悲惨境况,更将海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暴行一一列举。
文章最后慷慨陈词,盛赞道场仁德,悲悯苍生,道场出兵乃“吊民伐罪,解倒悬之苦”,并呼吁治下热血女儿,踊跃参军,“共襄义举,涤荡贼寇,复我海疆之宁靖!”
报纸一经发出,迅速在道场麾下各州县传播开来。
茶楼酒肆,街谈巷议,多半为此事。
“岂有此理!这豪强简直比当初赵家还可憎!”
“不相上下!也难怪神尊要治豪强,不然看看他们私下干出的都是什么事!”
“采珠竟是用人命去填……怪不得神尊要出兵。”
“天杀的倭寇!竟如此残虐!”
社学里,两名女子满面怒容,她们还是一次听说这等事。
“还有那些为虎作伥的豪强,都该千刀万剐!”
旁边一位同窗也连连点头,捻着念珠感叹:“是啊,若非我道场垂怜,出兵海外,那些苦命人不知还要受多少折磨。此乃大功德,大仁义!”
“说得对!神尊仁慈,道场威武!就该狠狠教训那些人!”
众人纷纷附和,群情激昂,更有年轻气盛者当场表示要去征兵处问问,能否投军报效。
一时,民众愤慨之声不绝于耳,对出兵之举充满了支持与拥戴。
周颜坐在前往华阴北站的公交车上,山猫拉着车厢滚滚向前。
她手中也摊开着一份《新天地》,目光掠过那头版慷慨激昂的文章,又扫过其他版面的市井新闻、连载话本以及工部几个工坊的招工启事。
作为户部户政司的主事,专司户籍管理,她对开拓海外一事的深层缘由与整体规划,自然比寻常百姓知晓得更多、更细。
她细细阅读这篇义正言辞的报道,不得不承认,文章写得极有煽动力,情绪非常饱满。
单从文字表面看,所陈述的苟虏兄妹的遭遇、海寇的暴行,皆是事实,并无虚言。
但从知晓内情之人的角度再来看这篇文章,感受便截然不同。
它巧妙地将复杂的海外拓殖、资源争夺、战略布局,简化包装成了一场纯粹的“善恶对决”与“人道救援”,极大地淡化背后的利益驱动和政治意图,成功点燃了民众的同仇敌忾之心。
这篇文章的目的,不仅仅在于告知,更在于动员,在于凝聚人心,在为这场跨越海洋的军事行动披上无可指摘的道德外衣。
她轻轻合上报纸,转头望向窗外。
山猫迈着稳健的步伐,掠过规划整齐的街道,两旁是新建的民居,远处工坊的烟囱还冒着淡淡的白烟,一片秩序井然。
她的内心却复杂万分。
人,是有立场的。
政治,更是立场的博弈。
她身处道场体系之内,享受着权力与秩序带来的前程与安定,站在自身与所属群体利益的这一边,审视、支持乃至参与推动道场的扩张,这并没有什么错。
可倘若有一天,道场的“立场”或者说“利益”,与她自己内心所认知的、更为普世的“正义”完全相悖呢?
到那时,她又该如何自处?如何抉择呢?
“华阴北站到了,请需要下车的乘客有序下车。”
车厢微微一顿,停了下来。
周颜收起报纸,将这一闪而过的纷乱思绪暂时压下,随着人流下了车。
穿过白玉京,踏入户部的天玑楼,穿过忙碌的廊道,余光扫过,却见刘桃惠坐在自己的值房里,埋首于一堆文书之间。
她有些意外,走过去倚在门框上,打趣道:“小惠,不是即将调任了么?不在家多陪陪家人,还这般敬业?”
刘桃惠闻声抬起头,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她勉强笑了笑,手下未停:“还有一些手尾需要交接清楚,哪里能急着走。再说家人……”
她语气微顿,神色上显而易见地落寞,没有继续说下去。
周颜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放柔了声音:“你不是还有你家小姐……哦,现在该叫姐姐了。还有她陪你呀?怎么,是和你姐姐闹别扭了?”
刘桃惠苦笑了一声,眼中快速划过一丝哀伤,她垂下眼眸,盯着桌面的纹路,低声道:“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毕竟我们的小惠以前可是整天‘姐姐长’、‘姐姐短’的,最近却很少听你提起了。”
周颜调侃了一句,语气却带着关切,“是发生什么了?”
刘桃惠哑然,心中酸涩更甚,无从辩驳。
周颜瞧着她这副强撑的模样,心下明了定是心事重重,便温声道:“罢了,公务是做不完的。等下值了,我们去喝一杯如何?就当是为你饯行。”
刘桃惠沉默片刻,终是低低应了一声:“……好。”
华阴军区,中央军帐内。
张潇一坐于巨大的青圭鉴前,鉴面上投射出东南海海域的详图,其中一座岛屿被特意标亮。
几位身着军装的高级将领分列两侧坐着,目光皆聚焦于地图之上。
负责情报文书等工作的姜绱正汇报:“……据此前方探查回报,此岛面积不大,目前明面上归属于海盗刘香麾下。这刘香,乃是福建沿海一带着名的海盗头目,与那郑芝龙关系极为恶劣。”
旁边方翠屏闻言接口道:“郑芝龙?我记得。此人前年不是已接受福建巡抚熊文灿招安,归降旧明了么?”
“正是。”姜绱点头,“熊文灿授其为游击将军,如今负责福建部分海防事宜。”
“这刘香,作为海盗十寨的寨主之一,势力盘根错节,每每侵扰沿海,却总能全身而退,背后若说无人庇护,绝无可能。”张献忠言道。
“这是自然。”张潇一冰冷的声音响起,她目光扫过青圭鉴上关于海盗十寨的相关信息,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
“他背后有没有人,于我等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海盗十寨,很有意思。”
她翻看着星灵汇总来的信息,唇角微勾:“麾下各类海船,数量可真不少。”
姜绱若有所思道:“尊上的意思,是想从这十寨作为突破口?”
“不仅是我,”张潇一抬眸,看向光幕一角,那里适时显现出白佑洺的面容,“白将军,想必也是如此想法。”
鉴面中的白佑洺风尘仆仆,眼神锐利如鹰,闻言脸上闪过一抹了然的笑意:“卑职与尊上想法一致。”
“这海盗十寨,盘踞海上多年,对海上之事十分了解,其麾下可用的海船不下千艘,熟悉水战的亡命之徒亦有近万之众。若能设法收服,我们便有了现成的战船与经验丰富的水手,可省去数年建造与训练之功!”
张潇一颔首,笑容加深:“正是此意。与其我们白手起家,从头打造一支水师,不如借鸡生蛋。”
“维岳,后续如何行事,就看你的了。”
白佑洺神色一肃,郑重抱拳应道:“卑职领命!必不负尊上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