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厂区宿舍内便有了窸窣的动静。
马二从结实的架子床上利落地翻身,踩着梯子落到地面。
他用冷水胡乱抹了把脸,漱了漱口,算是完成了洗漱。
同屋的另外三个工友也陆续起身,几人互相招呼着,一同朝食堂走去。
来到这山阳炼钢厂已两月有余,马二有时仍觉得如同做梦。
亮堂宽敞的宿舍,没有大通铺的拥挤,还是八人一间,墙壁刷得雪白,地面平整干净,窗户透亮,比他老家那透风漏雨的土坯房不知强了多少倍。
道场竟舍得给他们这等贱民住这么好的屋子,这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陆陆续续的人群汇聚成蓝色海流,几人边走边议论着今早食堂会供应什么。
“昨个儿听灶上的老刘头嘀咕,说是今早是黑面馍馍,配炒菘菜,还有点咸菜丝。”一个工友说道,语气里带着期待。
黑面馍馍虽然粗糙,但管饱,比他们以前吃的掺了麸皮野菜的糊糊强多了。
“知足吧!能顿顿吃饱就是神仙日子了!”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工友笑道,“我琢磨着晌午那顿得好点,昨儿不是说了,今天中午有鸡肉吃,也不知是炖是炒……”
马二听着,肚子里也跟着咕噜起来。
厂里的规矩,一日管三顿饭,饭钱按天头算,月底从工钱里扣。
虽说要扣钱,但那价钱实在公道,顿顿都能让人吃得肚儿圆,油水也比家里足多了。
比起他从前在地里刨食,看天吃饭,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荤腥的日子,这里简直是天堂。
他心里盘算着,这个月的工钱快发了,扣掉饭钱和给老娘捎回去买米扯布的钱,自己还能剩下不少。
道场的新律法,男子要成亲,须得先向官府缴纳一笔生育保障金,说是等媳妇生了孩子,这笔钱连同官府给的生育补贴一块返还。
这钱可以从聘礼里出,也可以单独另交,看自身意愿。
马二他想,自己攒钱,不指望家里那点聘礼,显得更有诚意。
他默默计算着距离那笔保障金的数额还差多少,想着再干上两三个月,大抵就能攒够了,到时就能请媒人去心心念念的邻村姑娘家提亲了。
想着未来的好日子,马二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进了巨大的厂房,来到自己负责的高炉区域,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习惯性地朝旁边工位上那只羽毛色泽亮丽的火绶灵雀打招呼:“和大人,早啊!”
被称为和七的火绶灵雀正用喙梳理着羽毛,闻声抬起头,口吐人言,声音清脆:“早上好,马二。来了就准备开工吧,今日第一炉料已备好了。”
马二的主要活计就是照看这座高大的炼铁炉,补充燃料,最关键的就是保持炉内温度稳定。
这也是和七最擅长的地方,它能精准地感知温度变化,并喷吐火焰进行细微调节,比人类单凭经验观察火色要准确得多。
一人一雀配合已有两月,甚是默契。
“铛——!”
一声清脆的铜锣声响彻厂房,这是每日正式开工的信号。
顿时,整个炼钢厂在各种嘈杂的轰隆声中运转起来。
马二吸了口气,握紧了手中的铁钎,精神抖擞地投入到新一天的劳作之中。
张潇一出了学堂,走在商南县的街道上,虽只是县城,其繁华与人流却堪比某些府城。
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贩夫走卒的叫卖声、顾客的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充满了市井的活力与喧嚣。
此地矿产丰富,道场设立的矿场给出了丰厚的工钱和保障,愿意下力气搏一把富贵的人不在少数,因此吸引了大量青壮前来。
当她信步来到城郊的炼钢厂时,正值午时,厂区内响起下工的钟声,工人们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向食堂。
她隐匿身形,随着人流也进入了食堂。 此刻食堂里人声鼎沸,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张潇一目光扫视,只见长条桌上摆满了盛放菜肴的大盆,工人们有序地排队领取自己的份例。
马二忙碌了一上午,早已饥肠辘辘。
他和工友拿了餐盘,快步走到打饭的队伍末尾。
今天果然有鸡肉,是炖的鸡汤,每个工人都能分到两块连着骨的鸡肉。
马二盛了汤,也不等坐在椅子上,边走边迫不及待地就夹起一块塞进嘴里,仿佛生怕被人抢了去似的。
他细细咀嚼,肉的香气在嘴里炸开,从舌尖传到心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心满意足地咽下。
跟工友坐在餐桌上,他拿起馍馍,就着餐盘里的炒菜和咸菜丝,大口吃了起来。
听管事说,这些蔬菜一部分来自厂子后面自己开垦的菜地,一部分是从附近农户手里收购的。
就因为这炼钢厂和矿场每日巨大的消耗,愣是养活了周边的农户和他们的家庭,本来没几人愿意去种吃不饱还金贵的蔬菜,如今一看卖菜致富,家家门口后院全都种满了。
张潇一仔细看了看今天的伙食,份量扎实,油水也足,不见偷工减料。
她又飘到后厨看了看,发现对食物的储存也妥当,菜蔬都放在通风阴凉处,有开始腐坏的迹象便会立刻挑拣出来,或是赶紧食用,或是拿去沤肥,并未见到以次充好的现象。
这让她微微点头。
巡视完毕,她悄然向食堂外走去,身影无声地掠过马二和他工友们坐着的那张长桌。
正埋头吃饭的马二,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用力吸了吸鼻子,疑惑地嘟囔道:“咦?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一股特别好闻的味道?”
旁边一个工友正啃着馍馍,含糊不清地答道:“饭香味儿呗!还能有啥味?难道是你小子身上的汗馊味?”
几个工友闻言都低声笑了起来。
马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但还是坚持道:“不是汗味,也不是饭味。是那种……嗯……春天来的时候,那种淡淡的、说不出来的清香……”
“对,就是春天带来的清香!”
工友们笑得更厉害了:“哈哈哈,马二你小子怕是干活干迷糊了吧?这食堂里除了饭味儿、菜味儿,就是咱们这帮老爷们儿的味儿,哪来的什么花香?”
马二自己也觉得可能闻错了,憨厚地笑了笑,继续低头吃饭。
一个工友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不过说真的,马二你小子现在说话是不一样了啊,‘春天带来的清香’,这词儿用的,文绉绉的!看来厂里办的夜课没白上,识了几个字就是不一样!”
马二被说得脸色微红,心里却有点小小的得意。
张潇一离开喧闹的食堂,走在厂区。看着这番虽忙碌却充满生机的景象,她心中感慨万千。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穿越的一天,前世忙于备考和工作,所学所知庞杂却并不深入。
对于推动工业革命至关重要的炼铁成钢、机械制造等知识,她的了解大多停留在科普层面和零散的常识。
想要攀爬科技树,对她而言难度极大。
诸如蒸汽机,她大致明白其原理是利用蒸汽膨胀做功,但具体到零件如何精密配合,需要何种材料才能承受高温高压,锅炉如何设计既安全又高效……这些关键细节,她几乎一无所知。
幸运的是,她虽然不精通此道,但道场之内,自有擅长之人。
除了工部下设的专门科研的天机院,她更是鼓励各个工坊设立自己的研发部门,悬以重赏,激励任何能做出有用改进或发明的人。
此前,她已将蒸汽机的模糊概念和基本原理告知了工部。
工部对此极为重视,联合了几个大型铁器工坊和机械作坊的老师傅们一同投入研究试验。
据上次汇报,似乎已在密封性和材料耐受性方面取得了一些初步进展,算是有了点苗头。
逛完炼钢厂各方面,她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滚滚白烟。
厂区选址一方面靠近矿场,便于获取矿石,另一方面是采矿必定砍树伐林,那些材料正好可以制炭给炼钢提供燃料,旁边便设立一个炭厂。
她又在炭厂巡视一番,确认没有发现管理层有苛刻虐待的情况,心中稍安。
巡视完毕,她悄然离开,身形冲天而起,准备返回白玉京。
然而,就在她飞越一片乱葬岗,敏锐的感知忽然捕捉到下方有几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那些人正围绕着几株琼树打转,似乎在勘察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