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的,带着浓郁药香的黑暗。
意识如同沉入万丈海底,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沉重的痛楚和疲惫拉回更深的混沌。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只剩下一片支离破碎的、无处不在的剧痛,尤其是左肩,那被剜去的伤口处,此刻却传来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极致刺痛和清凉麻痒的感觉。
有什么东西……正在伤口上蠕动?
不是昆虫,而是一种更奇特的、带着生命能量的触感,正在清理腐肉,催生新肌?
我猛地睁开眼!
入目并非预想中的坚硬地面或井壁,而是一片朦胧的、散发着柔和乳白色光晕的……穹顶?光芒来自镶嵌在顶部的一些鸽卵大小的夜明珠,以及攀附在石壁上的一种奇异藤蔓植物,它们的叶片散发着温和的光亮。
空气里弥漫着那股救了我一命的奇异药香,源头似乎来自四面八方。
我正躺在一张铺着柔软干草的简陋石床上,身上盖着一件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的灰色布袍。左肩的伤口被仔细处理过,用一种深绿色的、散发着清凉气息的药膏厚厚敷着,那麻痒刺痛感正是从那里传来。
这是哪里?
我挣扎着想坐起,却发现浑身依旧酸软无力。
“我若是你,便不会乱动。”一个平静无波、听不出年纪甚至听不出明显性别的声音,忽然在旁边响起。
我猛地转头看去。
就在石床不远处,一个身影背对着我,正佝偻着腰,在一个石臼里捣着什么药材。他\/她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衣,头发灰白,用一根木簪随意绾着,身形瘦削,看起来就像个最普通的乡间老人。
但这里绝不普通!
我警惕地环顾四周。这是一个不算太大的石室,显然是由天然洞穴改造而成,陈设极其简单,除了我躺的石床,就只有一张石桌,几个蒲团,以及角落里堆放的许多晾干的草药和一些简陋的瓶罐。石室一侧有一条狭窄的通道,不知通向何处。
最引人注目的是,石室的墙壁和地面上,刻画着许多极其复杂玄奥的符文,这些符文并非静止,而是在缓缓流转,散发出微弱的力量波动,形成一个无形的屏障,将此地牢牢守护起来,也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探查。
这里,就是冷宫之下?那位“窃源者”的藏身之所?
“前辈……”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是您……救了我?”
那人捣药的动作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我试图表达感激,目光却飞快地扫视着整个石室,寻找着任何可能透露对方身份和目的的线索。
“不必谢我。”那人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救你,不过是还柳如湄当年一个人情,顺便……看看她赌上一切制造出来的‘变数’,到底成色如何。”
他\/她果然认识柳姨娘!而且听这语气,似乎对柳姨娘的计划知之甚详!
“您……认识我娘?”我小心翼翼地问。
那人终于停下了捣药的动作,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当看到他\/她的面容时,我的心猛地一跳!
那是一张极其平凡、布满了深深皱纹的脸,看上去至少有六七十岁年纪。但奇异的的是,他\/她的眼睛却异常清澈、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漠,与那苍老的容颜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而更让我心惊的是,他\/她的眉心处,竟然也有着一个极其黯淡、几乎与皮肤融为一体、却依旧能看出轮廓的……**暗红色符文**!与我和宇文昊身上的,同源,却更加古老,也更加……**沉寂**?仿佛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强行封印了!
他\/她也是祭品血脉?!而且看起来,似乎已经在这里存活了很久很久!
“认识?”他\/她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一个嘲讽的笑,“算是吧。那个傻丫头,当年一头撞进这吃人的地方,以为能凭着一腔孤勇和几分偷学来的禁术改变命运,最后却……”
他\/她没有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您一直住在这里?”我忍不住问道,“靠着……窃取那‘怨核’的力量?”
听到“窃取”二字,他\/她的目光骤然锐利了一瞬,如同冰锥般刺向我,但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古井无波。
“小家伙,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他\/她重新拿起石臼,继续捣药,语气淡漠,“柳如湄把你送到这一步,她的情分,我已经还了。等你伤好得能动了,就自己离开吧。”
“至于那‘怨核’……”他\/她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那不是你能觊觎的东西。趁早熄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或许还能多活几日。”
逐客令下得冰冷而直接。
我的心沉了下去。对方救了我,却显然不愿与我有多余瓜葛,更不愿透露任何信息。
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前辈!”我挣扎着,不顾伤势想要下床,“我娘她……她让我来找听雨楼的墨先生!您是不是……”
听到“听雨楼墨先生”几个字,他\/她捣药的动作猛地一滞!
整个石室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他\/她缓缓转过身,那双清澈却冰冷的眼睛再次盯住我,里面翻涌着一种我无法读懂的复杂情绪。
“墨先生……”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有些奇异,“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死了?
我愣在原地。
“那您……”
“我不过是个借着故人遗泽,苟延残喘的守墓人罢了。”他\/她打断我,语气重新变得淡漠,“守着这口井,守着一些早该被遗忘的秘密,也守着……她自己当年没能走完的路。”
她?
是指柳姨娘?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还想再问,他\/她却显然不愿再多言。只是将捣好的药泥放入一个瓦罐,又加入一些液体调和,然后端着走了过来。
“喝了它。”他\/将瓦罐递到我面前,里面是墨绿色的、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汁,“能加快你伤势愈合。然后,安静休息。”
命令式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看着那碗药汁,又看看他\/她那平静无波的脸。犹豫只是一瞬,我便接过瓦罐,仰头将里面苦涩的药液一饮而尽。
现在不是怀疑的时候。他\/她若想害我,不必如此麻烦。
药液入腹,化作一股温和却强劲的热流,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那感觉比萧煜给的丹药更加精纯柔和,左肩伤口的麻痒感顿时加剧,显然药效极佳。
他\/她接过空瓦罐,不再看我,转身走向那条狭窄的通道。
“记住我的话。”他\/她的声音从通道里传来,带着空洞的回音,“伤好了,就离开。别再回来。”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
石室里只剩下我一人,还有那满室药香和缓缓流转的符文微光。
我躺在石床上,感受着体内药力化开带来的暖意和伤口愈合的细微声响,心中却波澜起伏。
守墓人?
故人遗泽?
没能走完的路?
他\/她的话虽然冰冷,却透露出大量的信息!他\/她绝对知道很多内情!甚至可能……本身就是柳姨娘计划的一部分!
而他\/她眉心的那个被封印的符文……或许就是他能在此窃取力量、却又能保持清醒不被完全同化的关键?
我必须知道更多!
接下来的两日,我便在这间奇异的石室中度过。
那位神秘的守墓人每日会准时出现两次,送来药汁和一些简单的食物(大多是些根茎类的植物和清水),为我检查伤口换药,然后便沉默地离开,从不与我多说一句话,也从不允许我进入那条通道深处。
他\/她的医术极高明,我那原本恐怖的伤势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新肉生长带来的痒意几乎让人难以忍受,但力量也在一点点恢复。
我尝试过几次旁敲侧击的询问,都被他\/她用冰冷的沉默或简单的“不知”挡了回来。
直到第三日。
他\/她为我换完药,看着那已经基本愈合、只留下粉红色新肉伤口的左肩,点了点头:“恢复得比我想象的快。明日,你就可以走了。”
我的心猛地一紧。
“前辈!”我急忙道,“如今外面到处都是想杀我的人,皇宫再无我容身之处!您让我去哪里?”
他\/她收拾药罐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我,眼神依旧淡漠:“那是你的事。”
“我娘让我来找墨先生,定是相信您能帮我!”我试图抓住最后的机会,“就算墨先生不在了,您一定也知道些什么!求您指点一二!”
听到我再次提起柳姨娘和墨先生,他\/她的眼中再次掠过那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被冰封。
“我帮不了你。”他\/她转过身,“她的路,走错了。你也一样。妄图以凡人之躯驾驭神魔之力,终将玩火自焚。”
“那就告诉我怎么才能不烧死自己!”我几乎是在恳求,“告诉我‘两种烙印’到底是什么!告诉我该怎么对付那‘怨核’!”
守墓人猛地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石室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墙壁上符文流转的微光,映照着他\/她佝偻而孤寂的背影。
良久,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穿越了漫长岁月的叹息,在石室中响起。
“活下去。”
他\/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沧桑。
“像地下的鼹鼠一样,躲藏,忍耐,活下去。”
“然后,等待。”
“等待?”我急切地追问,“等待什么?”
“等待……‘钥匙’出现的那一刻。”
他\/她说完这句意味不明的话,便不再停留,快步走入了那条通道,消失不见。
钥匙?
什么钥匙?
我怔怔地坐在石床上,心中充满了更多的疑问和 frustration。
第二天,当我从浅眠中醒来时,发现石床上多了一套半旧的、但干净的灰色粗布衣裙,以及……一枚触手冰凉、造型古朴的玄铁戒指。
戒指的样式,竟然与柳姨娘当初塞给我的那枚铁戒指一模一样!只是上面刻画的符文更加复杂深邃一些!
而在戒指旁边,还用石子压着一小张泛黄的纸条。
上面只有一句简单的话,笔迹沧桑而决绝: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墨先生’。”
“勿再寻。”
我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他\/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彻底划清界限。
我看着那枚玄铁戒指和那套粗布衣裙,又看向那空空如也的通道。
我知道,离开的时候,到了。
带着更多的谜团,和一句虚无缥缈的“等待”。
我换上衣裙,将那枚玄铁戒指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我清醒。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救了我一命、却也将我推入更深深渊的石室,我转身,沿着来时的阶梯,向上走去。
推开入口的伪装,外面天光已亮,依旧是那片荒凉的废苑。
冷风拂过,带着自由的气息,也带着无尽的杀机。
我深吸一口气,握紧戒指,步入了冰冷的晨光之中。
未来的路,依旧一片迷雾。
但我知道,我必须活下去。
像鼹鼠一样躲藏,忍耐。
然后,等待那把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
“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