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通惠县衙内的气氛愈发微妙。右佥都御史、顺天府丞周明轩被赋予“先行处置”之权,如同一柄尚方宝剑悬在众人头顶。新吏陈望等人有了府衙的明确支持和永平调来同僚的经验分享,腰杆硬了许多,开始更坚定地推行新制流程。
然而,旧势力的反扑也随之变得更加隐蔽和刁钻。
一日,陈望发现一份已核对无误、即将发出的关于漕船调度文书,在最后抄录环节被故意篡改了两个关键日期,若非他心血来潮复核一遍,几乎酿成漕船拥堵、延误军粮转运的大祸。追查下去,负责抄录的小吏一口咬定是自己“一时笔误”,涕泪交加地认错,甘受责罚。
这绝非孤例。另一名负责征收商税的新吏,依据新规核定了一家与本地陈姓乡绅关系密切的布庄应缴税额,次日便有人找到他寡居的母亲,“好心”提醒他家中祖坟年久失修,并“恰好”认识能便宜修缮的工匠,言语间满是关切,却让他脊背发凉。
不再是公开对抗,而是利用规则漏洞制造麻烦,或是进行人身威胁和亲情绑架。这是一种更阴险的消耗战,意在拖垮新吏的精力,消磨他们的意志,让他们知难而退。
周明轩洞若观火。他一方面严惩了那名“笔误”的小吏,以儆效尤;另一方面,则加强了对新吏及其家人的暗中保护,并开始着手梳理衙门内部流程,减少可能被利用的环节。同时,他授意陈望等人,不仅要埋头做事,更要留意观察,收集那些隐藏在“意外”和“巧合”背后的蛛丝马迹。
“他们要耗,我们便陪他们耗。”周明轩对麾下心腹冷然道,“看是他们的伎俩多,还是朝廷的决心大,更是我们的新制根基牢!”这场无声的较量,在通惠县衙的每一个角落悄然进行着。
西北,鹰嘴隘的血腥气尚未散尽,罗刹人便展现了他们凌厉的报复手段。
一支五十人的“夜不收”小队,在执行敌后破袭任务时,意外遭遇了罗刹一支专门的反侦察分队。这支罗刹分队装备极其精良,不仅配有连弩和“手持雷鸣”,更使用了一种能在地面弹跳、延时爆炸的古怪铁壳雷,以及带有倒刺、涂抹了秽物的弩箭。
“夜不收”小队虽拼死力战,利用熟悉的地形且战且退,但仍付出了近三十人伤亡的惨重代价,带队的校尉亦身负重伤,被同袍拼死抢回。
赵昆看着拾回来的那种古怪铁壳雷残骸,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罗刹人在武器上的花样层出不穷,显然是有备而来,并且针对性极强。
“他们这是在告诉我们,他们不仅会正面攻坚,更擅长这种小队绞杀。”赵昆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与痛惜,“传令,‘夜不收’今后行动,小队规模扩大,必须配备格物所最新送来的强弩和破甲锥,行动路线加倍谨慎。遇敌不求歼敌,以侦察、传递情报为第一要务!”
与此同时,萧煜以镇西侯名义派出的密使,也带着礼物和皇帝的亲笔信,悄然进入了与罗刹素有旧怨的西域“乌孙部”王庭。能否说动乌孙部在罗刹人背后有所动作,尚是未知之数,但这步棋,必须落下。西北的战局,因罗刹这根硬骨头的存在,已从单纯的军事对抗,逐渐演变为涉及技术、战术、情报乃至外交的全面较量。
京城,格物所。
被缩减到只剩寥寥数人的蒸汽机项目组,几乎被人遗忘在嘈杂的工坊角落。主持此事的是一位姓墨的老匠人,脾气古怪,却对顾明月留下的笔记有着近乎痴迷的研究热情。
连日来,他和助手反复测试着不同铜锡配比的锅炉耐压性,记录着一次次失败的数据。气压不稳、密封不严、活塞卡死……问题层出不穷。助手有些气馁,嘟囔着这“铁蛤蟆”怕是永远也蹦跶不起来。
墨老匠人却不言不语,只是对着一次测试中,那锅炉在极限压力下微微震颤时,带动连杆产生的一次比以往都更明显的往复运动出神。那瞬间的力量,虽然短暂且失控,却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
他翻出顾明月笔记中一幅关于“分离式冷凝器”的潦草草图,又看了看旁边一堆废弃的阀门和连杆,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或许……方向错了。”他喃喃道,“总想着让它一口气干完所有的活儿,就像让驴子既要拉磨又要驮货。能不能……把它分开?让热气在一个地方干活,冷凝在另一个地方?省得来回折腾,白白浪费气力……”
这个想法看似简单,却与之前直来直去的设计思路迥异。他没有立即动手改造,而是拿起炭笔,在废弃的图纸背面,开始重新勾勒、计算。一点微弱的、关于效率与控制的星火,在这被军械轰鸣掩盖的角落里,悄然萌生。
紫宸殿内,李琮同时接到了西北“夜不收”遭遇重创的噩耗,以及周明轩关于通惠县最新抵抗形式的密报。
他沉默良久,指尖轻轻敲打着御案。
“告诉赵昆,将士的血不会白流。罗刹有新器,我大靖亦会有更新、更利之器!让他稳住防线,暂避其小队作战之锋芒,巩固堡垒,以待时机。”
“告诉周明轩,朕准其设立‘新政风闻司’,专司查察此类阴私手段,许其动用非常之法。非常之局,当用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内侍省都知王瑾低声应诺,又道:“陛下,格物所墨匠人递来一份关于蒸汽机新构想的条陈,言语晦涩,张尚书言其或涉奇思,然成败难料。”
李琮目光微动,接过那份字迹歪扭、画满草图的条陈,仔细看了片刻。虽然他并非工科出身,但那“分离”、“冷凝”的字眼,以及简图表达出的思路,让他隐约看到了不同于以往盲目加压的新方向。
“奇思妙想,往往始于荒诞。告诉张允,对此老匠人,一应所需,尽量满足,勿以常理论之。此火种,或许真能成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