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城下的雨水,滋润的是希望与新生。而数百里外,兀术率领的败退大军所经过的漠北荒原,只有凛冽的风沙和死一般的沉寂。败仗的阴影,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这支曾经不可一世的军队的魂魄。
曾经象征着权力和荣耀的金顶王帐,此刻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精美的羊毛地毯上,散落着被摔碎的银杯和掀翻的案几。兀术像一头被困的雄狮,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双眼扫过帐内噤若寒蝉的将领们。甘州城下折损的近万精锐,是他起家以来从未有过的惨败!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他猛地抽出腰刀,狠狠劈砍在支撑帐篷的立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数万大军,竟拿不下一个残破的甘州!杨肃!萧煜!还有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女医官!本汗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狂怒之后,是更深的寒意。明军那种可以远观他军营布置的“千里眼”,守军突然爆发的顽强意志,还有最后时刻精准切入战场的靖安侯援军……这一切都透着诡异。明国这个新皇帝,似乎和他预想的完全不同。那个躲在深宫里、靠阴谋上位的少年,竟有如此手段?
“柳先生!”兀术猛地转向角落里一直沉默的汉人军师柳玄,声音冰冷,“你之前不是说,明国朝局不稳,边将各有心思,甘州唾手可得吗?如今这般局面,你作何解释?”
柳玄依旧穿着那身汉服,只是此刻显得有些灰败。他捻着鼠须的手指微微颤抖,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大汗息怒。此次……此次确是意外。明国小皇帝手段狠辣,迅速整合了内部,又得了新奇器械之助……不过,经此一役,明国西北亦元气大伤,国库消耗巨大。只要我等退回漠北,休养生息,联络其他部落,等待明国内部再生变故,未必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他的话,与其说是分析,不如说是在给自己、也给兀术找台阶下。但“卷土重来”四个字,此刻听起来是如此苍白无力。
与王帐内的权谋算计不同,普通士卒的营地弥漫着绝望和恐惧。伤兵的哀嚎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凄厉,缺医少药,很多人只能在痛苦中等死。粮食短缺,士气低落,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疲惫和迷茫。
一个脸上带着稚气的小兵巴特尔,蜷缩在篝火旁,看着跳动的火焰发呆。他来自一个小部落,被兀术的强大武力征召而来,本以为能跟着大汗抢到无数财宝和奴隶,光耀门楣。可现在,他身边熟悉的同伴很多都永远留在了甘州城下,他自己也差点被明军的箭矢射穿。他不懂什么大势,只知道打仗会死,很疼,很可怕。他想念家乡的草原和额吉(母亲)煮的奶茶,第一次对追随大汗征战产生了怀疑。
旁边一个脸上有刀疤的老兵,默默磨着已经卷刃的马刀,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哼,说什么黄金遍地,结果碰得头破血流。明人不是那么好惹的……这次回去,不知道有多少部落会离心离德。”他见识过太多部落联盟因败仗而分崩离析的例子,兀汗的威望,经此一挫,已然动摇。
败军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草原各个部落。那些原本迫于兀术兵威而臣服的首领们,心思开始活络起来。
在一个不起眼的帐篷里,几个小部落的首领聚在一起,低声密议。
“兀术这次损失惨重,听说连他最精锐的亲卫都折了不少。”
“明国皇帝看来不是软柿子,我们跟着兀术,怕是捞不到好处,还要把族中儿郎的性命搭进去。”
“听说明国那边,对归顺的部落待遇不错?或许……我们可以考虑一下……”
“嘘!小心隔墙有耳!此事需从长计议,但兀术的狼头大纛,怕是不像以前那么吓人了。”
墙倒众人推。兀术的失败,不仅削弱了他的军事力量,更动摇了他在草原联盟中的统治根基。原本铁板一块的势力,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痕。
夜深人静,柳玄独自在自己的小帐篷里,就着微弱的油灯,写着一封密信。他的额头渗着冷汗。甘州之败,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他在明国国内经营多年的关系网,因为刘铭、张正清的倒台而损失惨重。本想借助兀术的力量搅乱明国西北,自己好浑水摸鱼,甚至幻想有朝一日能借助外力重返中原,报复那些曾看不起他的人。
可现在,兀术新败,对他已生嫌隙。明国那个小皇帝的手段,更是让他感到心惊胆战。他必须为自己寻找新的退路,或者……制造更大的混乱,才能保全自身。
“明国朝中,勋贵与皇帝并非铁板一块……或可从此处着手……”他笔下写着晦涩的暗语,眼中闪烁着阴毒的光芒。败局已定,但他这条毒蛇,还不甘心就此蛰伏。
漠北的风,依旧在嚎叫,吹拂着败军的旗帜,也吹动着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的人心。甘州之战的胜利,对于大明而言是巩固;对于兀术和他的联盟而言,则是一场引发内部地震和未来变数的惨痛失败。战争的硝烟暂时散去,但另一场关于生存、权力和背叛的暗战,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