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县衙户房掌案钱贵,今年四十有六,在这个位置上已经盘踞了近十年。他体型微胖,面皮白净,一双细长的眼睛总是习惯性地眯着,见人先带三分笑,可那笑意 达眼底。县衙内外,上至县令周明轩,下至各房胥吏,乃至街面上的商户、乡下的里正,都要给他几分面子。他是永平胥吏网络中真正的核心人物,关系盘根错节,消息灵通。
宋景云的告示贴出,钱贵是第一批看到的。他站在告示前,眯着眼,逐字逐句地看了足足三遍,脸上的笑容不变,但袖中的手指却微微蜷紧。
“公开考选?核定俸禄?风宪吏?”他心中冷笑,“这位宋巡察,好大的手笔,这是要掘我等的老根啊!”
回到户房值房,几个心腹胥吏立刻围了上来,个个面带忧色。
“钱爷,这……这可如何是好?重新考核,还要公开招考,这不是要砸了兄弟们的饭碗吗?”
“还有那风宪吏,专管咱们的,这以后还有活路吗?”
钱贵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淡淡道:“急什么?天塌不下来。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宋巡察烧他的,咱们干咱们的。考核?哼,这永平县的钱粮赋税、户籍田亩,哪一样离得开我们?离了我们,他玩的转吗?公开招考?招些愣头青来,能顶什么事?”
他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告诉下面的人,都给老子稳住!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但都把尾巴夹紧点,别让人抓到把柄。尤其是‘青苗贷’和清丈后续的事情,账目都给老子做得清清楚楚,漂漂亮亮的!我倒要看看,这位宋大人,能在这永平待多久!”
钱贵打定了主意,要以“软钉子”应对。他自恃熟悉永平一切事务,是县衙运转不可或缺的“润滑剂”,只要他们这些老人集体“非暴力不合作”,再好的政策也得抓瞎。
然而,他低估了宋景云的决心和手段。
宋景云并没有立刻召见钱贵,而是首先从那些年轻、地位较低、或平日里受过排挤的胥吏入手。他让助手李忱和张澜分别找这些人谈话,承诺只要配合新政,如实反映情况,过往一些小过节可以不予追究,并且在新的考核体系中会给予公正评价。
同时,他亲自调阅了户房近三年的所有账册,尤其是关于田赋征收、漕粮转运以及最近“青苗贷”发放的明细。他带来的户部精英夜以继日地进行核算。
几天后,宋景云在巡察使行辕,第一次正式传唤钱贵。
钱贵整理了一下衣冠,脸上堆起惯有的、谦卑又带着点圆滑的笑容,迈着方步走进了行辕大堂。
“卑职钱贵,参见巡察使大人。”他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宋景云端坐案后,没有让他起身,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虚伪的笑容,直抵内心。案头上,摆放着几册厚厚的账本。
“钱掌案,”宋景云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压力,“本官查阅户房账册,发现去岁秋税收缴,有三百两银子的‘火耗’补贴,账目记载模糊,支取凭证不全。此外,今春‘青苗贷’种子发放记录,与仓库实际出库数目,有十五石三斗的差额。对此,你有何解释?”
钱贵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笑容不变:“回大人,去岁‘火耗’乃是按往例支取,用于补贴胥吏奔走辛苦,乃是……乃是惯例。至于‘青苗贷’差额,想必是仓储搬运途中有些许抛洒损耗,亦是难免,卑职回头一定严加管教……”
“惯例?难免?”宋景云打断他,拿起一本账册,轻轻拍在案上,“朝廷早有明令,禁止滥收火耗!尔等竟敢私设名目,中饱私囊!还有那十五石种子,搬运损耗能有如此之巨?钱贵,你是欺本官不识数,还是觉得这永平县的规矩,大得过《大靖律》?”
钱贵脸上的笑容终于僵住了,他没想到宋景云如此较真,而且一上来就抓住了这些看似“惯例”实则经不起推敲的把柄。
“大人明鉴!卑职……卑职绝无此意!或许是……是下面的人办事不力,卑职失察……”他试图推脱。
“失察?”宋景云冷哼一声,“你身为户房掌案,掌管一县钱粮,一句失察就能推卸责任?本官再问你,胥吏赵三此前盘剥‘青苗贷’农户,添加‘损耗’、‘脚钱’等名目,你可知情?可曾阻止?”
钱贵后背瞬间沁出冷汗。赵三的事他当然知道,甚至默许,因为赵三得了好处,自然少不了他的一份。但他绝不能承认!
“大人!赵三之事,卑职亦是事后才知,痛心疾首,已对其严加申饬!奈何其阳奉阴违,卑职确有失察之罪!”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姿态放得极低。
宋景云看着跪在地上、看似惶恐实则狡黠的钱贵,心中明了,这块硬骨头,不是一次谈话就能啃下来的。他掌握了初步证据,但还不够将其彻底扳倒,尤其是其背后可能牵扯的更广的关系网。
“钱贵,你且起来。”宋景云语气稍缓,但目光依旧锐利,“陛下推行胥吏新制,意在涤荡污浊,使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贪者惩!望你好自为之,积极配合新政,戴罪立功。若再阳奉阴违,冥顽不灵,赵三之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是是是!卑职明白!卑职一定痛改前非,全力配合大人推行新政!”钱贵连连磕头,心中却暗暗发狠。他知道,第一回合的交锋,自己落了下风。但他不信,这外来的官,真能斗得过他们这些地头蛇。
宋景云看着钱贵退出去的背影,知道这仅仅是开始。真正的较量,在看不见的地方,才刚刚拉开序幕。他需要更多的证据,也需要在胥吏群体中,找到更多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