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庄村民暴力围攻清丈小队、致人重伤的消息,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超永平县的范围。六百里加急的信使,带着周明轩字字沉重的奏报,踏着秋日的寒露,星夜兼程奔向京城。
永平县城内,气氛空前紧张。四门紧闭,衙役和临时征调的民壮在城墙上日夜巡逻,防备着可能出现的更大规模的骚乱。城外的李家庄,则如同一个沸腾的孤岛,在刘乡绅等人的持续煽动下,村民们的情绪依旧亢奋而恐惧,他们自发组织起来,拿着简陋的武器,日夜看守着村口,防备着“官府”的报复。
周明轩被困在县衙里,心急如焚。他派了几波口齿伶俐、熟悉本地乡情的胥吏试图靠近李家庄沟通,均被石块和辱骂赶了回来。他甚至亲自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告示,详细解释清丈是为了均平赋税,绝无加赋之意,更不会无故夺人田产,并承诺严惩散布谣言者。然而,这告示刚贴在城门口,就被人趁夜撕毁,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耸人听闻的流言。
“看!官府心虚了!他们不敢来硬的,就想骗我们!”
“周扒皮的话能信?等我们放下家伙,就是他们秋后算账的时候!”
信息的不对称和根深蒂固的不信任,使得官府的澄清显得苍白无力。周明轩第一次深切体会到,在皇权不下县的古代乡村,宗族、乡绅构筑的舆论壁垒是何等坚固。
紫宸殿内,李琮看完了周明轩的加急奏报,久久沉默。殿内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王瑾垂手侍立,不敢打扰。
“流血了……”李琮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预见到改革会遇阻,但当真看到有吏员和百姓在冲突中流血,心情依旧沉重。这不同于战场上的厮杀,这是内部的撕裂。
“陛下,是否……派兵?”王瑾小心翼翼地请示。按常理,暴力抗法,攻击官差,已是重罪,足以出动军队镇压。
李琮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落在京畿一带,最终定格在永平县那个小小的点上。他摇了摇头,语气异常冷静:“不,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一旦派兵,性质就变了。那就是朝廷与‘乱民’之间的战争。无论胜负,都会在民心深处刻下难以愈合的伤痕,也会给天下所有反对新政的人以最好的口实——看,皇帝果然视民如草芥,为了他的新政,不惜血流成河!”
他踱步回到案前,手指敲击着奏报:“周明轩奏报中提及,煽风点火者是那刘姓乡绅。擒贼先擒王,但如何擒,是个学问。若直接派兵捉拿,正中其下怀,他可借此进一步煽动民怨,将自己塑造成抵抗暴政的英雄。”
“那陛下的意思是……”
“双管齐下。”李琮眼中闪烁着思虑的光芒,“第一,明发上谕,申明朝廷清丈田亩、均平赋税之决心,严厉斥责永平李家庄暴力抗法之行径,言明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将此上谕在永平及周边州县广为张贴,务必使妇孺皆知!打破那些乡绅对信息的垄断!”
“第二,”他顿了顿,“让影卫动起来。给朕查清楚那个刘乡绅!他有何背景?与朝中何人有牵连?家中田产、生意如何?最重要的是,找到他煽动村民、散布谣言的确凿证据!记住,要人赃并获,要让他无法狡辩!”
“第三,告诉周明轩,稳住县城,暂缓对李家庄的清丈。但对新式农具的推广和水利的勘察不能停,甚至可以优先在那些没有发生冲突、配合清丈的村庄进行。朕要让百姓自己去看,去比较!”
王瑾心领神会,陛下这是要以雷霆手段震慑首恶,以怀柔政策分化民众,同时用实实在在的好处争取人心。这需要极高的政治智慧和耐心。
“老奴明白,这就去安排。”
李琮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空。改革之路,果然步步荆棘。他不能退,却也急不得。这是一场争夺人心的战争,远比攻城略地更加复杂和漫长。永平的李家庄,已经成为这场战争中一个至关重要的战场,其胜负,将直接影响新政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