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的寒夜来得比往更快。
苏芽裹着棉袍刚要合眼,暖室区方向又传来\"咔嚓\"一声——这次比前两回更响,像是冻硬的陶管从中间崩成两截。
她抓起门边的皮裘往身上一搭,刚掀开门帘就撞进春桃怀里。
战妇队长的皮甲上结着冰碴,睫毛挂着雪粒,手里还攥着半块发霉的谷饼
\"医正,废灶房逮着俩老东西。\"
谷饼的霉味混着雪水渗进鼻腔,苏芽跟着春桃往废灶房走。
积雪没过靴筒,每一步都踩得咯吱响。
灶房里没生火,两个老农蜷缩在草堆里,老头的手背上裂着血口,老妇怀里抱着个布包,露出半截发灰的襁褓。
\"查夜时听着嚼东西的动静。\"
春桃踹了脚灶膛里的冷灰,火星子噼啪溅起
\"您看这饼——\"
她把谷饼拍在灶台上,霉斑在雪光里泛着青
\"他们说家里火位被减了七日,不敢烧柴,怕再记'浪费'。\"
老妇突然跪下来,襁褓里传来细弱的咳嗽。
她掀开布角,露出个小脸发青的婴儿,嘴角沾着干了的奶渍
\"娃烧了三天...我们想去医棚,可前日张婶子给娃喂药,被记了'私用公药',减了半旬火位。\"
她指甲抠进草堆
\"我们不敢...不敢再添过。\"
老头突然直起腰,喉咙里滚着哑声
\"我们报了!昨儿找小秤说火不够,他说要等石判核录。石判说要等刀笔李查功过——可夜里的冷是等得来的么?\"
他枯瘦的手指戳向春桃的皮甲
\"你们记功过,可谁来记记我们冻得睡不着的夜?\"
苏芽蹲下来,指尖触到婴儿的额头。
烫得惊人。
她解下皮裘裹住孩子,抬头时看见春桃的眼眶红了——这个能徒手劈冰的战妇队长,此刻正用力攥着腰间的短刀,指节发白。
\"带他们去医棚。\"
苏芽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扎进雪里
\"春桃,把这七日所有减火位的底册拿来。\"
合契环的蓝光映着账册上的墨迹。
苏芽翻到第三页时,指甲在纸页上掐出月牙印——被减火位的三十七户里,二十一户是孤老,八户有病弱,五户是单亲妇人。
最下面一页,录事三官的批注整整齐齐:\"核录无误功过相符按例执行\"。
\"他们漏了一样。\"
苏芽把账册拍在案上,烛火被震得晃了晃
\"漏了这些人是不是能活着等到复核。\"
她摸出那本带血渍的接生簿,翻到母亲批注的\"产前七日,禁断温\"那页
\"我娘说,产妇禁温是怕胎热,但真冻得打摆子,该烧的炭还是得烧。人不是铁,禁不起连断。\"
燕迟是后半夜来的。
他袖中还带着书斋的墨香,发顶沾着雪,手里抱着一摞《录例八条》的抄本。
\"我翻了所有旧例。\"
他摊开抄本,指腹划过\"罚过\"二字,声音发紧
\"制度只说了如何减,没说减了之后怎么办。\"
烛火在他眼底跳了跳,他突然抓起笔,在\"罚过\"条下添了几行字
\"凡火位被减者,若家有病弱幼,可申请'火保',由公仓暂供半灶,时限七日,期满复核。\"
墨迹未干,他的指尖已经沁出薄汗
\"这样既保了急,又没破功过根本。\"
次日议事会,石桌上摆着春桃突查带回的证物:冻硬的尿布、结霜的药碗、半块啃了一半的冰薯。
文娘的指尖抵着\"火保制\"的新例,眉峰紧拧
\"若开此例,懒人装病怎么办?
功过录的信就塌了。\"
小秤突然举起手里的陶板。
他昨晚在陶板边缘多刻了一栏\"急户\",刻痕还带着新泥的湿气
\"我查了,急户里的人,去年冬天死了三个。\"
他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
\"装病的...我能查出来。\"
苏芽没接话。
她拿起春桃摔在桌上的尿布,冰碴子簌簌掉在《录例》原稿上。
\"这孩子拉了三天黑水。\"
她指着尿布上的暗斑
\"他们不敢烧水,怕再记'浪费柴'。\"
话音未落,她突然扯过原稿第三条,\"刺啦\"一声撕成两半
\"制度若让人不敢活,那它该烧。\"
新例刻进合契环时,正是黄昏。
第一户\"火保\"人家的烟囱升起白烟,像根细弱的线,在风雪里晃了晃,到底没断。
苏芽站在高崖上,看着那缕烟,哈出的白气模糊了眉眼
\"你怕制度松动,我怕人心冻死。\"
燕迟望着合契环下新挂的\"火保牌\",牌上的字被雪水冲得发亮。
他突然想起被苏芽救下那日,自己缩在雪堆里,连伸手接热粥的力气都没有。
\"原来权力不是让人听话。
\"他轻声说
\"是让人敢说话。\"
话音未落,战妇的马蹄声撞碎风雪。
\"西砾滩契使回来了!\"
战妇翻身下马,怀里的陶板裹着油皮纸
\"三谷五村仿了功过录,可没设火保,已经冻毙两户。\"
她递过南石坞带回的陶板,背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刻着一行字
\"我们学得会记功,可学不会留火。\"
苏芽把陶板放进合契环底。
蓝光漫上来时,她看见\"火保首日\"四个字在石环上流转。
山风卷着雪扑在脸上,她却觉得心里有团火在烧——不是暖室的炭,不是灶膛的柴,是比这些更烫的东西。
第五日清晨的雪还没停。
录事房外的雪地上,已经排起了长队。
最前头是个穿补丁棉裙的妇人,怀里抱着块陶板。
陶板上的\"急户\"二字被磨得发亮,她攥着陶板的手冻得通红,却始终没松开。
合契环的蓝光闪了闪,停在\"火保第五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