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的皮靴碾过结霜的草茎,地火的轰鸣裹着雪粒撞进耳朵。
她摸了摸怀里沉木枝上的刻痕,那是苏芽用骨刀亲手为她刻的“春”字,此刻正隔着粗布袄焐得发烫。
祠堂檐角的冰锥突然“咔嗒”坠地,她猛地抬头——石判的影子正从祠堂门缝里漏出来,青布衫下摆沾着草屑,手里攥着半卷桦树皮。
“春队长。”
石判搓了搓冻红的鼻尖,桦树皮在他指节间窸窣作响
“明儿卯时三刻,老李家和张屠户要为火量吵。前日我按火道律分了炭,老李说他小孙女儿咳得厉害,要多半块;张屠户说他剁冰鱼手冻僵,少半块切不动。”
“我想……我来做这个说理的人。”
春桃盯着他眼里跳动的光,那光像极了苏芽第一次教她们煮消毒水时,陶锅里翻涌的热雾。
“你图什么?”
她问。
石判低头看自己皴裂的掌心——那是前日帮老周头修火道时蹭的
“图……图这合契环转得顺溜。”他说,“我原是讼师,只会背律条;如今这律条是活人定的,该活人来守。”
三日后,祠堂前的冰地上摆了块桦木板,石判脱了棉鞋盘腿坐上去,面前堆着七块拇指大的冰碴。
“第一案,王二懒轮值时偷溜去冰湖摸鱼,火道管凉了半柱香。”
他拈起一块冰碴
“依契,削火三日,补修半日。”
王二懒梗着脖子要骂,春桃的雁翎刀“当”地磕在冰板上,寒光溅了他一脸。
第二案,赵婶子说隔壁老钱家多占了火,石判翻开小环的陶板记录——每道刻痕都对得上日头影子,赵婶子红着眼退了。
第七案审结时,月上冰崖,石判的棉鞋里渗进冰水,他却笑得像捡着了宝
“原来活的律条,要拿活人的心来量。”
可第八日夜里,春桃的狼哨惊碎了雪幕。
她带着战妇们撞开暖室木门时,刘三正举着劈柴要砸火道管,火舌在他身后舔着墙皮,映得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凭什么石判说削我火?他算哪门子官!”
他吼着扑过来,春桃反手扣住他手腕,劈柴“当啷”掉在地上。
“官?”
她扯着刘三后领拖到祠堂,小环举着陶板从黑暗里走出来,炭笔在月光下泛着幽蓝——陶板上密密麻麻刻着轮值表,每道刻痕都绕着合契环的纹路。
小环伸手摸了摸环身,铜铃系着的红绳晃了晃,合契环竟自己转了半圈,“咔”地停在“削火一月,补修十日”的刻痕上。
刘三的吼声响了一半就哑了。
他盯着合契环上流动的光,突然跪下来,额头砸在冰地上
“我错了……原来这规矩,不是哪个人的规矩。”
苏芽是在晨雾里走上冰台的。
她裹着兽皮斗篷,发间插着根骨簪,那是守灯周岁时用鹿骨磨的。
“从今日起,”
她的声音像敲在冰上的铜铃
“‘首领’不封人,只承责。”
她指向祠堂外新立的木台,台脚还沾着新鲜的松脂
“这是议事台,三日一议。凡持木枝者,都能上来讲——要改的规矩,要修的火道,要帮的人。”
人群里炸开嗡嗡的议论。
燕迟站在最后排,看着苏芽被几个抱孩子的妇人围住,她们举着木枝问东问西,苏芽弯腰替小娃娃理了理围脖,说:“您说的夜巡加岗,明儿议事台咱们一起议。”他突然想起自己前日在火塘边写废的《火政九章》,墨迹未干就被他揉成团扔进火里,灰烬落在苏芽抹墙的泥浆里,成了新墙的一部分。
那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裹着毯子摸到祠堂外。
字痴的草棚还亮着灯,他凑过去,见七个小娃娃挤在草垫上,字痴用炭笔在陶片上画“契”字
“这是大家手里的木头,”
“木头刻着规矩,规矩护着大家。”
扎羊角辫的小女娃突然问
“那苏芽姐姐呢?她是王吗?”
字痴停了笔,月光从草棚缝隙漏进来,照在他灰白的发梢上
“王要有王座,可咱们的苏芽啊……”他指了指天上的月亮,“她是没有王座的王。”
燕迟的手指突然抖起来。
他摸黑跑回屋子,案头的《火政九章》残稿还摊着,墨迹在月光下泛着青。
他抓起笔要重写,笔尖却像被冻住了——从前写“违者杖二十”时,他想着的是“王令如山”;此刻再看,满纸都是“要怎么让大家愿意守”。
第二日议事台,燕迟是第一个登台的。
他捧着残稿站在木台上,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中衣。
“我写了九章律,”
他说,声音不大,却像冰锥扎进雪地
“可我错了。”
他把残稿扔进火道口,火星子“噼啪”窜起来
“规则不是为了管人,是为了让人能一起活。”
他转身指向石判、小环、字痴
“我提议立三职:契监,管说理;火时官,管轮值;讲字人,管传规矩。三职轮替,皆可罢免。”
掌声像雪崩似的涌来。
木爷蹲在合契环边,手里的刻刀闪着光。
他没说话,只是对着内环刻了三个小字——“契监”“火时”“讲字”。
合契环转起来时,这三个字和每户的木枝刻痕交叠,像年轮套着年轮。
守灯就是这时扑过来的。
她刚满周岁,裹着红布兜,摇摇晃晃往木台爬。
苏芽站在台边,看着她摔了个屁股墩儿,又扶着台脚往上挪。
燕迟要去抱,被她拉住袖子
“她将来要走的路,得自己学会不摔。”
守灯终于扒着台沿站起来,小脸红扑扑的,攥着个冻硬的野果往苏芽嘴里塞。
苏芽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
当夜,苏芽带着燕迟来到合契环下。
她挖开冻土,陶匣里装着接生簿——上面记着三十七个活下来的孩子;装着冰书拓本——那是她在雪地里捡的医书残页;装着火道图——农老九画的火流纹路,被她用兽血描过三遍。
“这些该埋进地里,”
她把陶匣放进坑底
“权不能攥在谁手里,得传给守规矩的人。”
燕迟递过石判新刻的石碑,上面的字还带着刀刻的毛边
“此权无主,唯守者得之;此契无终,唯违者断之。”
那缕幽蓝的光就是这时升起来的。
它从地火口钻出来,绕过老李家的暖灯,擦过张屠户家的腌鱼架,最后停在小环的陶板上。
陶板上刚写的“明日轮值:文娘”还没干,蓝光渗进炭笔字里,像给笔画镀了层活气。
文娘在草棚里翻了个身,梦见自己的木枝在发光;石判摸着合契环上的刻痕,笑着睡了;春桃擦着刀,刀面上映出守灯的红布兜,像团烧不熄的火。
冰崖下的地火还在轰鸣,可这一回,声音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像是种子破壳,像是嫩芽顶开雪,像是千万双手,终于捧住了自己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