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的更鼓刚敲过三更,谷口的铜钟又响了。
这次不是一声两声,是闷重的嗡鸣,像有人拿槌子一下下碾着钟壁。
守钟房里的老周头徒弟二柱正往火盆里添炭,突然觉得后颈发凉。
他抬头的瞬间,铜钟的影子正顺着窗纸爬进来,钟身上的云纹扭曲成蛇信模样。\"当——\"第二声响起时,他手里的炭块\"啪\"地掉在地上,眼前突然腾起白雾。
等春桃带着战妇踹开门,二柱正抱着头撞墙,指缝里渗出的血把雪白衣襟染成暗红,可他的眼睛——灰扑扑的,像蒙了层没擦净的窗纸。
\"冤魂索命!\"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守夜的拾骨队队员抖得筛糠,手里的灯笼砸在雪地上,火星子溅到二柱脚边,他却像没知觉似的,还在撞。
春桃的斧子已经拔出来了,铁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砸了这口丧门钟!去年秋里东庄的鬼打墙,上个月西坡的冰棺自开,现在连守钟人都遭了眼灾——\"
\"慢着。\"
苏芽的声音像块压舱石。
她披着染了药渍的灰斗篷,手里举着盏琉璃防风灯,灯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正好罩住二柱抽搐的腿。
春桃的斧子顿在半空,见她蹲下来,戴了鹿皮手套的手轻轻扳开二柱的眼皮。
\"没外伤。\"
她喃喃自语,指尖搭在二柱腕上
\"脉搏沉得像冻住的小溪。\"
又捏开他的嘴,舌苔青灰得像窑里没烧透的砖。
二柱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皮里
\"主母...钟里有哭腔,像孩子喊娘...我想捂耳朵,可手抬不起来...\"
他的手指在抖,像被抽走了骨头的芦苇。
苏芽的瞳孔缩了缩。
她想起三日前小禾翻查铸钟记录时说的话——\"哑叔说钟体里嵌了块前朝陨铁,试敲时他的指尖麻了半日\"。
她转头看向春桃
\"去把小禾叫来,带那本《铸钟手札》。\"
等小禾举着油灯跑过来,苏芽已经解下腰间的银针囊。
她捏着根三寸长的银针,悬在铜钟表面半寸处。
众人屏住呼吸,那银针突然微微震颤,在灯影里划出细密的波纹,像被风吹动的蛛丝。
\"不是鬼叫。\"
苏芽盯着银针,声音里带着冷硬的笃定
\"是地在喘。\"
老地脉是被春桃架来的。
这疯癫的卜地翁裹着破棉袄,怀里还揣着半块冻硬的炊饼,见了铜钟却突然直起腰,浑浊的眼睛亮得吓人
\"北岭有铁脉!冬吸寒气,夏吐热流...山要是闭了气——\"
他突然揪住苏芽的袖子,指甲缝里的泥蹭在她腕上
\"人先疯!\"
苏芽的后颈泛起凉意。
她蹲下来与老地脉平视
\"山闭气时,地底下会有什么响动?\"
\"呜咽...像风过孔窍。\"
老地脉的声音突然轻得像叹息
\"娃娃,你听过棺材里的人喘气吗?\"
耳郎是被苏芽拽过来的。
这流浪少年脱了鞋,光脚贴在雪地上,额头抵着钟座的青石。
众人看着他的睫毛忽闪忽闪,忽然浑身一震
\"有、有声音!像...像有人在喉咙里哭,又像风钻过石头缝!\"
他抬头时,眼里亮着兴奋的光
\"主母,我能听见地底下的动静!\"
当夜,苏芽在守钟房外立了块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夜哨轮值表\"。
青娘的色变布旗也挂起来了——靛蓝、藤黄、朱砂、月白、墨黑五匹布,被风刮得猎猎响。
第三日卯时,守更的阿花都快冻成冰雕了,突然指着东面的蓝旗尖叫
\"褪了!蓝旗褪成白的了!\"
苏芽踩着晨霜冲上楼时,那匹靛蓝布正软塌塌地垂着,像被抽干了血。
她扯下布角浸进陶盏清水,水很快泛起乳浊。
陶娘的窑火烧了半宿,布灰里析出细粒,苏芽拿银针一触——针尖又开始震颤,和那晚悬在钟上时一模一样。
\"钟铁引地毒,毒随寒气出。\"
她把陶盏重重搁在案上
\"先蚀目,后噬神。\"
接下来的七夜,青娘的色变记录、耳郎的地底异响、守钟人的体感描述,全被小禾誊进了新抄的《五感异变录》。
但小禾没说的是,她前夜巡夜时,看见哑叔蹲在钟楼后,手里攥着半截烧裂的陶管。
火星子溅在他手背,他却像没知觉似的,把陶管往雪里按,直到碎成渣。
她没声张,只在袖口里藏了张陶管裂纹的草图。
第七夜的更鼓没响。
铜钟突然安静了,可地底传来闷雷似的轰鸣。
耳郎正趴在钟座边听音,突然抱着头打滚
\"地要咬人了!它在吞气,吞得太急,要炸了!\"
苏芽冲过去看风旗——靛蓝、藤黄、月白、墨黑全褪成了灰白,只剩最西边的赤旗,还剩指甲盖大的一点红。
\"封钟楼!\"
她扯下腰间的铜哨吹得刺耳
\"陶娘,取双层陶瓮覆钟口,中间嵌蜂窝陶芯!春桃,带战妇把地缝清出来,导气!\"
陶芯刚接通地缝的刹那,灰雾\"嗤\"地喷出来,遇冷凝成霜花。
苏芽捏起一点霜花,放进嘴里。
苦涩混着金属腥漫开,三息后舌尖麻得像泡在醋里。
她抹了把嘴,冲哑叔喊
\"改铸钟体!去陨铁,嵌八道陶管引毒!\"
她顿了顿,声音放软
\"就说...钟要换肺。\"
那缕曾在窑边晃了半月的幽蓝光点,不知何时落在了陶芯上。
它轻轻一颤,像在回应,又像在呼吸。
但新钟还没铸完。
青娘蹲在钟楼底下数布旗时,突然攥紧了手里的靛蓝布。
她记得前日辰时地毒刚起时,布旗过了两刻才褪色——可方才耳郎说地底已经有了动静,布旗却还鲜得很。
她抬头看向正在敲钟模的哑叔,喉咙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她脸上,她把布旗往怀里拢了拢。
这夜的风里,似乎多了点不一样的味道,像铁锈,又像将醒未醒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