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匠们的铁锤声敲得石屑乱飞,陶娘的手指在新筛网上轻轻划过,筛孔边缘还带着淬火后的凉意。
她抬头时,额角的碎发沾着铁屑,声音里带着点热乎的兴奋
“主子,这三十六面筛子,我按您说的,每面都刻了编号。”
她掀起围裙角,露出藏在怀里的小铜印
“每日换筛子前,我都拿这印子在窑壁刻道痕——您看”
她转身指向新砌的窑墙,砖缝里果然多了道浅浅的凹痕
“比烧记号还结实。”
苏芽摸着石壁上刚刻好的《灰肥令》
“火不净,灰不生;名不录,骨不焚”
十六个字还带着凿子的毛刺。
老棺儿捧着《荒骨册》凑过来,他守坟人特有的沙哑嗓音里带着点颤
“前日拾骨队收了个穿靛青布衫的,左腕有个朱砂痣——我问阿牛,他说那是张屠户家的长工,上个月冻死在草料房。”
他翻到新页,墨迹未干的名字旁画了颗小痣
“往后每焚一具,我都先念三遍《安魂经》。”
他指腹抚过经卷边缘,像在摸自家孩子的头
“他们活着时没名没分,总不能死了还当把灰。”
农老九蹲在筛网前的影子突然晃了晃。
他原本攥着的旱烟杆“啪”地砸在冻土上,盯着西岭菜田的眼神像要把菜叶看穿——那片本该蔫黄的菜苗绿得冒油,叶片上还凝着层薄冰,看着倒像初春的荠菜。
“前日东坡那户,”
他突然开口,声音闷得像敲坛子
“小儿子的腿肿得能按出水。”
他伸手扒拉筛网,炭笔在掌心蹭得乌黑
“三筛三烧...筛孔宽三厘,日筛不过百斤...”
他突然从怀里摸出块碎陶片,蹲在地上就画
“这筛子要是松了,灰里掺骨渣;紧了,烧不透的灰堵着——”
“春粮分发了!”
谷场的铜锣声突然炸响。
苏芽刚转过山坳,就听见妇人的哭嚎刺破冷风。
“青娥她男人昨儿夜里呕黑水!”
穿粗布袄的妇人攥着半块菜饼,指甲缝里还沾着泥
“吃的就是西岭的菜!”
人群嗡地炸开,有抱着娃的妇人大步后退,老炉头的铜锅哐当砸在地上,几个年轻后生攥着柴刀往窑边走,刀背撞在腰间的草绳上,叮铃作响。
苏芽的鞋跟碾过冻硬的土块,发出细碎的脆响。
她接过菜饼时,指尖触到饼皮上的冰碴——西岭的菜是新肥,叶子该是软嫩的,可这饼里的菜叶边缘发焦,像在土里埋过几天。
“春桃。”
她喊了声,战妇队长立刻带着人封了那户院门。
尿壶里的黑水还泛着腥气,锅底刮下的菜渣混着泥块,田契上的红印子刺得人眼疼——“东坡停耕田。”她把田契拍在案上
“谁准你们偷挖乱葬坡的土?”
人群里有人小声嘀咕
“不就半筐土么...”
苏芽没接话,让人架起两口铁锅。
西岭新肥菜在沸水里舒展,绿得像浸了翡翠;东坡私肥菜刚下锅,水面就浮起层黑沫。
她抱来阿牛捡的野狗,西岭菜喂完,狗摇着尾巴去舔碗底;东坡菜刚咽下两口,狗突然弓起背,喉咙里发出呜咽,爪子在地上抓出深痕,最后抽搐着翻倒,肚皮上的毛沾着黑血。
“剖。”
她抽出腰间的柳叶刀。
春桃的手稳得像铁钳,刀刃划开狗腹时,肠管黑得发亮,像泡在墨汁里。
全场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苏芽把刀往地上一插,刀尖没进冻土三寸
“灰肥是干净的,脏的是偷土的手。”
她指向乱葬坡方向
“春桃,带战妇队封了所有私垦田——”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里缩着脖子的几个
“立块碑,刻‘取死人利者,终被死人噬’。”
夜来得快,燕迟的影子投在灰监台新立的木柱上,像道压不垮的墙。
“流程再严,人心难测。”
他摩挲着监台案上的竹册
“要是有人换筛网、少烧一遍...”
苏芽往火盆里添了块松柴,火星子噼啪炸开。
她招了招手,小禾从阴影里走出来,怀里抱着个裹油布的木匣。
“三日后,”
“灰监台的竹册,正本挂窑前,副本送你那儿。”
她指了指匣子里的铜印
“每个筛网编号,每个焚化时辰,都得落印。”
三日后的清晨,陶娘的尖叫惊飞了窑顶的乌鸦。
“编号错了!”
她举着筛网,手背上还沾着炭灰
“第七号筛子该是新打的,可这边缘——”
她翻出筛网背面,露出道旧裂痕
“上个月烧崩的那面!”
苏芽的鞭子抽在雪地上,炸出条白痕。
偷换筛网的窑工瘫在地上,裤裆里渗着臊味。
“逐出谷。”
她声音冷得像冰锥
“带着你贪的懒,去外头冻着。”
当晚,老棺儿蹲在窑前烧纸。
火苗舔着黄纸,把“规矩比火还烫人”几个字映得忽明忽暗。
那缕总在窑边晃的幽蓝光点,不知何时绕到灰监台,停在竹册上,像滴凝固的星子。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荒骨册》上,苏芽翻到新页,笔尖悬在“高个左耳缺”几个字上方。
清明快到了,她突然想起,这些年记的骨殖特征,该换种写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