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芽已踩着结霜的青石板来到火判台。
灰姑正弯腰调整温炉的铜罩,炉中炭块噼啪作响,将《北谷新编·首卷》的封皮烘得泛着暖黄。
她伸手抚过书页,墨迹在指尖下微微凸起,像一道刻进骨血的印记——那行“有妇人名苏芽”的字迹,比昨夜更显苍劲。
“苏大夫。”
小禾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几分压抑的紧绷。
她抱臂立在石阶下,发顶落着细雪
“柳六郎昨夜在钟台下烧了半只牛角令。”
苏芽的手指在书脊上顿住。
牛角令是北谷初立时约定的紧急召集符,烧半只意味着秘密议事。
她没回头,只盯着炉中跳动的火星
“谁去了?”
“铜耳他爹、春生家的掌柜、西头磨坊的老周……”
小禾报出七人名字时,苏芽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其中五个,都是她当年在雪地里跪了整夜才救下的难产妇人之夫。
“他们怕了。”
苏芽突然笑了,指腹蹭过书册边缘
“怕燕迟的《劝农录》分了我的权,怕新规矩断了旧情分。”
她转身时,皮靴碾碎石阶上的薄冰
“去取三本新刻的《救产要诀》,给春生家二小子、老周的小闺女,还有东头铁匠的哑巴儿子。”
小禾愣了
“给孩子?”
“让他们念给爹娘听。”
苏芽将书册塞进她怀里,指尖扫过书角的“苏芽手录”四字,“人记不住大道理,却记得谁在雪夜把热汤灌进他们媳妇嘴里。”
鹰喙坡的风刮得人脸生疼。
燕迟裹紧被雪水浸透的斗篷,喉间泛起铁锈味——他在雪窝子里困了三日,全靠默诵《共政录》残篇撑着神志。
“‘政者,正也。’”
他对着结霜的刀鞘哈气
“‘正其心,方能正其民。’”
归谷时已近黄昏。
议事堂前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两个守卫却横矛拦住他
“柳律法有令,非苏令亲签,不得入堂。”
燕迟站在雪地里,玄色衣袍结着冰碴。
他望着门楣上“共议”二字,忽然想起三个月前苏芽亲手刻下这两个字时说的话:“议事堂不是我的,是北谷所有人的。”可如今门环上的铜锁,分明只认她的手令。
他转身时,靴底在雪地上划出深痕。
文娘的竹楼在东头,窗纸透出暖光。
“燕公子?”
开门的雪簪见他发梢挂冰,忙扶他进门,
“您这是……”
“借几页宫廷记档的格式。”
燕迟解下斗篷,水珠滴在青砖上
“我要写《巡边七寨民情录》。”
当夜,文娘的案几上点着三盏油灯。
燕迟握着雪簪磨的新笔,指尖冻得发红,却写得极快
“东寨存粮不足三月,需引山溪融水;西寨木棚漏风,当以兽皮覆顶……”
写到第七页时,他停住笔,望着“禀苏娘子”三个字,突然将纸揉成一团。
新纸展开,墨迹在灯影里晕开:
“与芽共议——迟。”
柳六郎的火折子在讲古台的砖缝里擦了三次才着。
他猫着腰凑近小瞳的草席,那卷《燕迟劝农录》就压在盲童枕头下。
“小瞎子睡死了。”
他想着,指尖刚碰到纸卷,就听头顶传来清泠泠的童声:
“你要烧阿迟哥哥教我们搭暖棚的法子?”
小瞳坐起身,盲杖轻轻敲在柳六郎手背上。
他的眼睛蒙着灰布,却像能看透黑暗:
“我阿姊的孩子,腊月里发高热,要不是那暖棚挡了风……”
他摸向颈间的长命锁
“这锁早该随他埋进雪堆里了。”
火折子“啪嗒”掉在地上。
柳六郎后退半步,撞翻了供灯。
灯油泼在草席上,火苗“腾”地窜起,映出老判席佝偻的身影——他拄着斑竹杖站在台阶上,银须被火光映得泛红:“柳六郎,你怕权分则乱?”
“大人!”
柳六郎慌忙行礼,额角沁出汗珠。
老判席将一卷竹简掷在他脚边:
“去看看《周官分职图》。一人断事如日永照,万物反而失影。”
他转身时,竹杖点地的声音像敲在人心上,
“北谷要活,得容得下影子。”
第二日清晨,雪停了。
燕迟站在议事堂前的石阶上,玄色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抽出腰间短刀,刀刃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唰”地一声,半幅衣袍落在雪地上。
“我非质子,亦非储君。”
他的声音穿透晨雾
“只愿为谷中一吏。若信我,请以民议决之。”
七寨代表从人群里走出来。
东寨的铜耳举着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愿受燕律”;西寨的春生媳妇攥着木牌,墨迹还带着体温;连最年长的石匠老爹,都举着块磨得发亮的木牌,
“我活了六十年,没见过比这更实诚的规矩。”
苏芽站在观星台的高台上,指尖掐进《北谷新编》的书脊。
她望着台下沸腾的人声,突然想起昨夜小禾说的话:
“那些烧牛角令的,今早都蹲在火判台外,盯着您写的《救产要诀》掉眼泪。”
“准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在铜锣上。
灰姑捧着新刻的双签铜印从她身后走出
“凡迁徙、屯粮、战守三大事,须苏令与燕律共署方行。”
当夜,北风卷着雪粒子拍打窗纸。
苏芽坐在火盆前,手里捏着那片焦黑残袍。
针脚在她指下穿梭,将残袍缝进披风内衬时,指尖突然一痛——针戳破了皮肤,血珠落在残袍的衔环螭龙纹上,像一滴未干的墨。
“裂了的布,才经得起风雪。”
她对着铜镜低语,镜中倒影的眼角泛着红。
隔壁的竹楼里,燕迟正借着月光写《权责书》。
他停笔时,听见窗外传来阿灰的狂吠。
那只灰狼从南岭狂奔而来,爪下沾着黑泥,嘴里叼着块冻硬的陶片——上面刻着半句谶语,被雪水浸得发暗:“火熄时,袍分处。”
燕迟接过陶片,指腹摩挲着刻痕。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他忽然笑了,提笔在《权责书》末尾添了一句:
“明日辰时,召七寨里正,议双议制。”
墨迹在纸上晕开,像一粒落在雪地上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