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黑石城广招工匠、厚待技者的告示传遍周边郡县乃至更远的流民聚集地,一股前所未有的人才洪流,开始从四面八方朝着这座新兴的边城汇聚而来。城主府门外那面巨大的青石告示墙下,日日人头攒动,被围得水泄不通。临时搭建的招工长棚前,队伍蜿蜒曲折,从清晨排到日暮,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
老拐拄着他那根磨得油光发亮的枣木拐杖,独腿屹立如松,在长棚内外来回奔走协调,嘶哑的破锣嗓子几乎吼得完全失声,地面都快被他焦急的拐杖尖戳出坑来。尽管疲惫不堪,但他那张饱经风霜、皱纹深刻的老脸上,却整日焕发着一种亢奋的红光,浑浊的独眼里闪烁着惊人的亮光,处理起事务来,那条独腿蹦跶得竟比许多年轻小伙子还要利索几分。
“姓名!籍贯!会啥手艺?带没带家伙什?有甚凭据?”条案后的文书先生们嗓音干涩,问题却一丝不苟。
“李二狗,河西府李家沟人士,祖传三代都是铁匠,会打刀枪,也会修补犁头锄头,只是……只是逃荒路上,那祖传的铁砧和好些工具,实在背不动,都……都丢在半道了……”一个面色黝黑、手掌布满厚茧的汉子局促地回答,眼神里带着期盼与忐忑。
“民妇陈秀姑,俺当家的原是‘龙泉窑’上的把式,俺跟着打了十几年下手,揉泥、制坯、上釉这些粗活都会些……”一个头发枯黄、面容憔悴却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妇人小声说道。
“赵小手,嘿嘿,拐爷,俺没啥大本事,就会用荆条、柳枝编筐编篓,编得可结实耐用哩!”一个精瘦的汉子搓着手,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
“王大力!俺就有的是力气!扛包、挖土、砌墙、和泥,您吩咐,俺啥都能干!”一个膀大腰圆、声音洪亮的汉子拍着胸脯喊道。
文书们笔走龙蛇,将信息飞速记录在册,一天下来,墨汁都能耗干好几砚,登记的名册能摞起半尺高。老拐如同经验老到的猎鹰,穿梭于队伍之间,往往只需听对方报出的手艺,再搭眼一扫其手掌的老茧厚度、分布位置,以及眼神中透露出的气质,便能将对方的底细估摸个七八分。真有本事、眼神清亮的,他立刻亲自上前,和颜悦色地多问几句,郑重记下名字住址,嘱咐其次日到相应工坊寻他详谈试工。而那些眼神闪烁、言语浮夸、企图蒙混过关捞好处之辈,则根本逃不过他这只老狐狸的法眼,往往三两句问询便原形毕露,随即毫不客气地让一旁维持秩序的柱子派人将其“请”出队伍。
城内那些原本蜷缩在阴暗角落、靠着接点零散修补活计艰难糊口的本地匠户们,如今也彻底扬眉吐气,挺直了腰杆。每人领到了两身浆洗得干净挺括、胸前用靛蓝色丝线绣着醒目“匠”字的崭新粗布工服,穿在身上,走在街上,感觉浑身都带着风,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光彩与尊严。他们被有序地分配到城内城外新规划出的各大作坊区,看着眼前簇新的工具、堆积如山的优质材料、以及周围那些同样眼神发亮、摩拳擦掌的同行,那股子深埋心底、对技艺的钻研热情与自豪感,瞬间被点燃,迸发出惊人的能量。
藤甲工坊,作为当前军工生产的重中之重,其守卫级别被提升至最高。整个工坊区域被划分为内外三层,明哨暗卡密布,巡逻队昼夜不息,堪称铁桶一般。外院区域,数十口特制的大陶缸日夜不停地蒸腾着散发着奇异辛香气味的白色药雾,“咚咚咚”的沉重捶打声、“唰唰唰”的用力搓揉声以及监工老匠徒们声嘶力竭的吼叫声交织在一起,喧嚣震天。
新招募的上百名妇人及青壮汉子被分成若干班组,轮流倒班,汗流浃背地处理着仿佛永远也切割不完、浸泡不尽、捶打不尽的暗赤金色“赤玉藤”原料。监工的老匠徒们嗓子早已吼得劈裂,却依旧不敢有丝毫松懈:
“用力捶!没吃饱饭吗?这纹路根本没捶打开!药力如何能渗透进去?!”
“这一捆颜色不对!色泽浅淡,药力未足!退回去!重新浸泡三时辰!”
“揉!手腕要用巧劲!要把它内在的韧劲全给我揉出来!别惜力!”
经过初步处理的藤材被仔细检查后,装入统一的藤筐,由专人核对数量,然后一筐筐地被送入把守极其森严的城主府地下秘库之中。秘库内光线刻意保持昏暗,空气流通不畅,弥漫着浓烈刺鼻的药味与藤材特有的清苦气息。库内被厚实的砖墙严格分隔成数个独立狭窄的小工作间,每个工作间内仅容两至三名工匠操作,异常安静,只有藤条在匠人指尖快速穿梭、摩擦、编织时发出的极细微的“沙沙”声,以及老匠头宋师傅那沙哑低沉、不时响起的简短指令,显得格外清晰。
“这里!松了一丝!拆掉!全部重编!”
“眼瞎了吗?这密度够防什么?至少要密到针尖难入、水泼不进!”
“这熏蒸的火候差了一分!时辰未够!药力未透!返工!”
老匠头佝偻的腰背似乎因责任重大而挺直了些,手中那根紫藤手杖不再是支撑,而是化为了权威与眼光的延伸。他极少亲自动手,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巡视于各工作间之间,干枯的手指时而精准地捏起正在编织的藤条测试其韧性,时而凑到极近处眯眼审视编织的间隙密度。稍有不合他严苛到极致要求之处,那坚硬的藤杖便会毫不犹豫地、精准地敲打在失误或偷懒徒弟的手背之上,发出清脆而令人心悸的“啪”声。
几个核心徒弟大气不敢出,全神贯注,手指翻飞如蝶,将一根根处理好的藤条以极其复杂隐秘的密纹技法编织成一片片坚固的甲叶。他们深知,自己手中诞生的每一片甲叶,都关乎着城外那些朝夕相处的袍泽弟兄们的性命,不敢有丝毫马虎懈怠。
军械作坊区内,炉火燃烧得比往日更加旺盛,热浪灼人。王大锤索性脱掉了上身工服,露出古铜色、肌肉虬结的精壮上身,汗水如同溪流般不断从脊背上滚落,滴溅在灼热的土地和炉沿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瞬间化为白汽。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炉膛中那块已烧至白亮、即将成型的“环首刀”刀胚,腮帮子因紧咬牙关而高高鼓起。随着他一声爆喝,沉重的大铁锤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下!
“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炸响,火星如同烟花般四散飞溅!
淬火完成后,他迫不及待地钳起依旧滚烫的刀身,凑到眼前仔细审视那刃口处的纹路与色泽,随即脸上猛地涌起一股难以压抑的焦躁与怒火,反手一锤狠狠砸在旁边的铁砧上,发出沉闷巨响,震得旁边拉风箱的徒弟一个哆嗦。
“娘的!还是不成!”他声音嘶哑,充满了不甘与愤懑,“这铁……这他娘的铁料底子就是不行!杂质太多!淬火轻了软塌塌像面条,淬火重了又脆得像琉璃!砍不了几下就得卷刃崩口!根本……根本比不上城主赐下的那几把神兵!”他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盯向工棚主梁上悬挂的那几柄作为样品的陨铁短刀。那幽蓝的、流转着冷冽寒光的刀身,才是他梦寐以求的材质,是他心中真正的神兵该有的样子。
整个铁匠工棚的气氛瞬间压抑下来,其他正在奋力挥锤的铁匠们手中的动作也不自觉地慢了几分,脸上浮现出同样的无奈与挫败。他们拼尽了全力,改进了祖传的淬火秘法,尝试了各种繁复的折叠锻打技巧,甚至不惜耗费库房中最为珍贵的精铁料,可锻造出的兵刃,始终与那“吹毛断发、坚韧不摧”的至高境界隔着一层看似轻薄、却坚不可破的壁垒。这层壁垒,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位铁匠的心头,令人窒息。
这消息很快便被层层上报,直达凌风耳中。他再次亲临铁匠工棚,并未先去查看那些新打造却依旧不尽人意的刀剑,而是随手从料堆中抓起几块日常使用的铁料,在手中掂量感受其分量与质地,又仔细观察了炉火的颜色与鼓风皮囊的构造。
“王师傅,”他开口,声音平静却自带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非是诸位手艺不精,实是这铁料本身杂质过多,先天不足。且此地炉火,火力分散,温度起伏不定,难以精准掌控,故难以炼出真正上好的钢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