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谢薇暂时安顿在依旧冰冷的土坯房里继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整理,廖奎揣好介绍信,按照昨日问清的方位,朝着畜牧科所在的区域走去。
畜牧科是几间连在一起的、比家属房稍显规整的砖瓦平房,门口挂着牌子,旁边就是弥漫着特殊气味的猪号和相对安静些的马号。空气中混合着饲料、牲畜粪便和消毒石灰的味道。
廖奎敲了敲挂着“科长办公室”牌子的门。
“进。”里面传来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
推门进去,屋子不大,陈设简单,一张旧办公桌,几个文件柜,墙上挂着几张牲畜解剖图和生产指标表。一个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坐在桌后,他身材不算高大,但肩背挺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没有领章),外面套着件蓝色的工作服。皮肤是长年风吹日晒形成的黝黑,皱纹如同刀刻,尤其是指关节粗大、布满厚茧和裂口的手掌,无声地诉说着他经历的劳作。
他抬起头,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落在廖奎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掂量。
“什么事?”
“报告科长,我是新分配来的兽医技术员,廖奎,前来报到。”廖奎上前一步,将介绍信双手递上。
男人接过信,快速扫了一眼,尤其是在“省农科院培训班结业综合第一名”那行字上停顿了一下,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将信放在桌上,抬头看着廖奎,言简意赅:
“张振山,畜牧科长。以前在部队养过马,转业就干这个。”他自我介绍干脆利落,带着军人作风。
“你的情况我知道了。咱们场子大,牲畜多,兽医就我们几个,忙不过来。你来了,主要先负责猪号和马号的日常巡查,有病治病,没病防疫。尤其现在入冬了,牲口容易出毛病,多上心。”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交代工作,语气平淡,但眼神里的锐光表明他对工作极其认真。
“明白,科长。”廖奎沉声应道。
“嗯。”张振山点了点头,站起身,“带你去见见其他人。”
他领着廖奎走到旁边一间更大的屋子,门口挂着“兽医室”的牌子。里面靠墙放着几个药品柜,一张长条桌,几个凳子。此时,桌边坐着两个人。
一个看起来六十岁左右的老者,戴着老花镜,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几根长长的针灸针和一些放血用的三棱针。他头发花白,脸上布满老年斑,动作缓慢而专注,听到动静,只是抬了抬眼皮,看了一眼廖奎,又低下头继续擦他的针,仿佛外界的干扰都与他无关。他身上带着一股陈旧的草药味和一种难以接近的保守气息。
另一个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穿着一身半旧的绿军装,但没有领章帽徽,脸上还带着些未脱的稚气和好奇。他看到张科长带着廖奎进来,立刻站了起来。
“这是新来的技术员,廖奎。”张振山介绍道,然后指向那老者,“这位是秦技术员,场里的老兽医,经验丰富。”又指向年轻人,“他叫韩志刚,知青,来了半年,跟着学习,帮你打打下手。”
“秦技术员,韩同志。”廖奎客气地打招呼。
秦技术员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依旧擦着他的针。
韩志刚则显得有些拘谨和兴奋,连忙说:“廖技术员,你好!以后请多指导!”他好奇地打量着廖奎,似乎对这位据说拿了结业第一名的同龄人(廖奎显得沉稳,但实际年龄并不比他大多少)很是好奇。
张振山对这一幕似乎司空见惯,对廖奎说:“具体的工作,让志刚先带你熟悉一下猪号和马号的情况,认认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秦技术员,也可以直接找我。规矩就一条:牲口不能出大问题,出了就是大事!”
“是,科长。”廖奎再次应道。
张振山说完,便转身回了自己办公室,雷厉风行。
廖奎留在了兽医室。韩志刚立刻凑过来,热情地开始介绍猪马号的情况,哪个圈舍容易潮湿,哪几匹马脾气不好,最近有没有什么常见的病症等等。而那位秦技术员,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偶尔抬眼瞥一下廖奎,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以及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学院派”新人的淡淡排斥。
廖奎默默观察着这一切。张科长的务实与严厉,秦技术员的保守与排外,韩志刚的热情与生涩。这就是他未来要朝夕相处的同事,也是他在这个新环境里,除了生活生存之外,需要面对的工作局面。
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药水和牲畜气味的空气,对韩志刚点了点头:“好,麻烦韩同志带路,我们先去猪号看看。”
他的畜牧科生涯,就在这略显复杂的人际氛围和明确的工作任务中,正式开始了。技术,将是他在这里立足,乃至完成系统任务、获得认可的最重要武器。
廖奎去畜牧科报到后不久,谢薇正在那间依旧冰冷的土坯房里,试图用旧报纸将窗户的又一个漏风处糊住,就听到门外传来一个声音:“谢薇同志在吗?场部领导找你去谈话。”
谢薇的手顿了顿,放下手里的浆糊盆,拍了拍沾满灰尘的手,平静地应道:“在的,这就来。”
来传话的是个年轻的小干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公事公办地在前面带路。谢薇跟在他身后,再次走向场部那栋稍微像样点的房子。深秋的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在腿上,冰冷生疼。沿途遇到的几个农场职工或家属,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都比看一个普通人要长些,带着各种难以言说的意味。
还是昨天那个办公室,但今天坐在里面的不是那个负责报到的干事,而是一个看起来职位更高些、约莫五十岁、身材微胖、穿着深色中山装的男人。他脸上没什么笑容,手指间夹着烟,面前的茶杯冒着热气。
“谢薇同志是吧?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不算严厉,但也绝谈不上热情,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公事化的态度。
谢薇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背脊挺直,目光平静地看着对方。
那领导拿起桌上属于她的那份薄薄的档案,又扫了一眼,然后放下,吸了口烟,缓缓说道:“你的情况,组织上已经了解了。作为随迁家属,农场会本着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给你安排适当的工作,让你也能为建设边疆出一份力。”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烟雾从他的鼻孔中缓缓吐出:“考虑到你以前在省城农科院宣传科有过工作经验,文字能力应该是可以的。不过嘛,咱们农场情况特殊,宣传科的工作……暂时没有空缺。”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不言自明的暗示。谢薇清晰地感受到,那“情况特殊”和“没有空缺”,指向的就是她那份档案里无法抹去的家庭出身。
“目前,场部后勤那边,物资登记和发放的人手比较紧张,工作虽然繁琐了点,但也是革命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领导终于说出了安排,“组织上决定,暂时将你安排到后勤,协助保管员进行物资的入库登记和日常盘点。你有什么意见吗?”
物资登记。这意味着一整天都要待在那个充斥着煤油、铁器、粮食等各种混杂气味的仓库里,面对着堆积如山的物品和密密麻麻的表格,进行枯燥、重复、且毫无技术含量的核对与抄写工作。地位低下,接触的都是最基础的物资,远离任何核心事务,是一个典型的、安置“边缘人”的岗位。
谢薇的心微微沉了一下,但脸上没有丝毫表露。她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甚至比这更糟的情况都设想过了。能在场部范围内,有一个相对固定的、不用立刻下大田忍受风吹日晒和更严酷体力消耗的工作,或许已经算是某种程度的“照顾”,或者说,是某种不想让她这个“特殊身份”的人过多暴露在外的安排。
她抬起眼,目光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符合她外表年龄的温顺,轻声而清晰地回答:“我没有意见,服从组织安排。感谢领导给我工作的机会,我会认真负责,做好本职工作。”
她的回答如此干脆、平静,没有一丝委屈或不甘,反倒让那位准备了一套说辞的领导愣了一下。他仔细看了看谢薇,这个年轻女人比他想象中要沉静得多,也……识趣得多。
“嗯,好,有这个态度就好。”领导点了点头,脸色缓和了一丝,“工作不分贵贱,都是为革命做贡献。你明天早上八点,直接去后勤仓库找王保管员报到,他会交代你具体做什么。”
“是,谢谢领导。”谢薇站起身,微微鞠了一躬,动作从容。
离开领导办公室,重新走在寒冷的户外,谢薇轻轻吐出一口气,白色的哈气在眼前迅速消散。心中没有屈辱是不可能的,但她更清楚,情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在这个地方,她和廖奎都没有任性或挑剔的资本。
后勤仓库的登记员,虽然地位不高,工作繁琐,但至少是室内工作,相对稳定。而且,接触物资……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这个位置也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比如,更清楚地了解农场的物资储备和流动情况,甚至……如果父母真的在这个农场,或许能通过某些特殊物资的流向,捕捉到一丝半点的信息?
这个念头如同一颗微弱的火种,在她心底悄然亮起。
她回到那间冰冷的土坯房,看着自己糊了一半的窗户,继续拿起浆糊和报纸,认真地糊了起来。动作不疾不徐,神情专注。
当廖奎晚上从畜牧科回来,带着一身牲口棚的气味,问起她工作安排时,谢薇平静地告诉了他结果。
廖奎听完,沉默了片刻,伸出手,用力握了握她冰凉的手,只说了一句:“委屈你了。先干着,我们慢慢来。”
谢薇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却无比坚定的笑容:“不委屈。有工作,就有根脚。我们能站稳,比什么都强。”
她的坚韧与快速适应,让廖奎心中既心疼又欣慰。他知道,他的薇妹,正在这片苦寒之地上,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着。他们两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这片新的土地上,努力地扎下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