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恤在染坊的竹榻上醒时,帐外的蝉鸣正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摸向胸口的箭伤,缠着的麻布已被新渗出的血浸成深褐,像极了韩母染坏的那匹\"共饮纹\"布——那布上的耕牛尾巴,至今还缺着半寸没补。 \"无恤大哥!\"赵狗儿掀帘而入,怀里的麻布包撞在榻角,滚出半块麦饼。饼上的牙印很深,该是哪个饿极的流民咬的,碎屑嵌进榻边骨简的\"渠\"字刻痕里,倒像给那字填了层活土。\"智伯勤查了粮仓,粟种只够吃到秋收。\" 赵无恤捏起麦饼,粗粝的麸皮刺着指尖。骨简上昨夜新刻的字还泛着白:\"水复而粮绝,如车有轮而无轴。\"他突然想起石窦骨简的地图,暗河支流尽头那个谷穗标记,穗粒处似乎刻着三个小字,当时以为是虫蛀,此刻倒像\"曲沃\"二字的古体。 \"韩母呢?\" \"在教阿古拉沁染'谷纹'。\"赵狗儿往帐外瞟了眼,声音压得比蝉鸣还低,\"智仲说曲沃有新粮种,是去年从齐国换来的'黑黍',只是......\"他顿了顿,\"要过智瑶残部的地盘,他们在狼山设了卡。\" 帐帘被风掀起的瞬间,韩母正抱着染布站在晨光里。布上的谷穗纹歪歪扭扭,穗粒却用金线绣得格外密,像怕被鸟啄了去。\"老身听见了。\"她把布往榻上一铺,谷穗的影子恰好盖住骨简上的标记,\"让孩子们去吧——智瑶的人,总不至于为难半大孩子。\" 赵无恤的目光落在布角:阿古拉沁绣的谷粒里,藏着个狄人符号,像匹瘸腿的马。 选人的事在黄昏定了。 阿木拍着胸脯说\"狄人的马能跑过智瑶的骑兵\"时,鞍鞯上的补丁还在渗着马汗;赵稷揣着父亲给的铁匕首,刃上\"智\"字的刻痕里嵌着锈,是去年晋阳之战时蹭的;流民少年陈石自告奋勇,他裤脚还沾着晨露,说\"我认识七十种野菜,饿不死\"。三个半大的孩子凑在一起,肩膀刚齐赵无恤的腰。 韩母给他们缝了新麻布短衫,后背绣着缩小的\"共饮纹\",领口缝着个布囊。\"这里面有七块麦饼。\"她用染刀在饼上划了道痕,\"三块掺了豆粉,智是农人的口粮;三块拌了马奶,狄人牧民省的;最后一块裹着野枣,流民娃们攒了三天。\" 阿古拉沁突然拽住陈石的衣角,把块磨得发亮的陶片塞进他手里:\"这是我画的泉眼,能记路。\"陶片边缘还留着她的牙印——狄人孩子的习惯,重要的东西要咬一下才算数。 智伯勤往阿木箭囊里塞了三支铁簇箭:\"我儿子的箭,射穿过狼山狐狸的喉咙。\"阿古拉则解下腰间弯刀,刀鞘上镶的绿松石泛着冷光:\"这是长生天的眼睛,能看透迷雾。\" 赵无恤展开骨简地图,用炭笔在谷穗旁画了个\"礼\"字。\"遇到智瑶的人,\"他按住三个孩子的头,让他们的手印按在字上,\"就说你们是送'晋水礼'的。\" 陈石突然从怀里掏出片枯谷穗,穗轴上还缠着根红线。\"我娘说这是去年从黑黍上掉的,能发芽。\"他把谷穗塞进布囊深处,那里还藏着半块指骨——十八章死去的那个流民孩童的,陈石非要带着,\"他也该看看新粮种长啥样。\" 子夜出发时,暗河的水泛着磷光。三个孩子牵着阿木的黑马,像拴在麻绳上的陶俑,身影渐渐融进河道的阴影里。赵无恤望着黑马尾巴扫起的水花,突然想起叔父说的\"礼是少年人手里的麦饼,要传下去才不会凉\"。 第五日傍晚,赵狗儿在暗河石滩上捡到个狼尾毛结。 毛结上的暗红渍,捻开有股桐油味——是智瑶残部用的那种,掺了松香,赵无恤在晋阳城外闻过这味道,当时箭簇刚穿透他的肩胛。韩母突然瘫坐在石上,手里的染刀\"当啷\"落地,刀刃映出她惨白的脸:\"老身的布......\" 染坊晾架上,阿古拉沁绣的\"谷纹\"布裂了道缝,金线穗粒散了一地,像串断了线的泪。最末那个谷穗,针脚突然乱得像团麻,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扯过。 \"或许是挂在崖上了。\"赵无恤捡起根狼尾毛,毛根缠着半片麦饼屑,是掺了豆粉的那种。他摸出骨刀,在\"晋水礼\"竹卷上补刻:\"少年如穗,风过则弯,却不易折。\"刻到\"折\"字时,指腹被刀棱划破,血珠滴在字上,倒像给那字添了笔。 第七日清晨,黑马突然从上游奔来,马鞍上挂着空刀鞘——阿古拉的绿松石不见了,鞘口缠着块染血的麻布,上面绣着半个\"谷\"字,针脚是赵稷的手法,歪歪扭扭却扎得极深。 智伯勤抓起铁锨就要往上游冲,却被阿古拉死死抱住。两个成年人滚在石滩上,像两捆被暴雨打湿的麻。\"是陷阱!\"阿古拉的晋语混着喘息,\"我们去了,孩子更危险!\"他的指甲抠进智伯勤的胳膊,那里还留着去年狄人马队踩的疤。 韩母突然指着黑马的蹄子:\"有泥!\"马蹄缝里嵌的紫泥泛着油光,是曲沃特有的\"油泥田\"才有的颜色,里面还裹着半粒黑黍——圆如珠,亮如漆,正是智仲说的新粮种。 赵无恤的指腹抚过染血的麻布,突然摸到个硬物——是陈石藏的那片枯谷穗,穗粒虽瘪,却透着丝青绿,像刚吸了水。 孩子们回来是在第十日的黎明。 赵稷的左臂缠着麻布,渗出血迹,却把铁匕首攥得更紧;阿木的马瘸了前腿,鞍上驮的麻袋鼓鼓囊囊,还沾着狼山的荆棘;陈石怀里抱着个陶罐,罐口塞着狼尾毛结,正是石滩上捡到的那个。 \"智越......\"赵稷的声音哑得像磨过的铁,\"他没抢粮种,说......\"他突然哭了,眼泪砸在麻袋上,\"说他弟弟也饿死了,跟陈石带的那孩子一般大。\" 麻袋里倒出的黑黍滚在石滩上,像串碎金。阿木指着黍粒间混的半块麦饼:\"他给的,说'晋地的孩子,不能饿着'。\"那饼是拌了马奶的那种,边缘还留着牙印,该是智越咬的。 陈石打开陶罐时,众人都吸了口冷气——里面装着块新刻骨简,上面画着三个交叠的手印,旁边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礼\"字,是智越的笔迹,他右手缺了根小指,刻痕里总留着个豁口。\"他说这是他弟弟的手印。\"陈石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他弟弟也叫阿石,去年旱死的,就埋在曲沃的田埂上。\" 韩母突然笑了,眼泪却滚进黑黍里:\"老身就说......\"她抓起把黍粒往染坊跑,\"能种出好麦子!\" 赵无恤把新骨简与\"晋水礼\"竹卷捆在一起,晨光里,四个手印(三个孩子的,一个陌生的)交叠成一团,像株刚破土的谷苗。他往骨简上刻最后一行字时,胸口的伤口突然不疼了: \"礼非一族之纹,乃众人之手印,印在土里,便生万物。\" 暗河的水漫过石滩,黑黍粒随着水流滚向远方,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赵狗儿突然指着上游,三个孩子正牵着黑马往回走,他们的影子在水滩上拉得很长,像三根正在拔节的谷穗。 韩母的织布机又响了,这次织的是\"谷穗纹\",穗粒处特意留了空白。赵无恤知道,那是给新的手印留的地方——比如智越的,比如那些还没来得及留下印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