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夜,被戒严的寂静重重包裹。白日里喧嚣的街巷此刻空荡如荒漠,唯有巡城禁军沉重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敲出单调而紧张的回响,像一记记闷锤,敲在人心上。杨府深宅,平日里灯火通明的庭院,此刻也只余几盏孤零零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将人影拉得细长而惶惑。
江谢爱站在回廊下,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夜风带着初冬的凛冽,刀子般刮过脸颊,吹得廊下几株残梅的枯枝簌簌作响。远处隐约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凄清,一声声,都像是为即将到来的战事敲响的丧钟。藩王的大军,如同悬在京城头顶的利剑,寒光已可触及。她望着头顶那片被薄云遮蔽的、黯淡无光的月,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块杨晨铭塞给她的暖玉。玉质温润,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还没睡?”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江谢爱没有回头,只是将披风又裹紧了些,声音在寒风中有些发飘:“这城,怕是没人能睡得安稳。”她顿了顿,侧过身,看向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侧的杨晨铭。他只着了件深青色的常服,外头随意罩了件玄色大氅,未束冠,墨发披散在肩头,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冷厉威严,眉宇间却锁着化不开的疲惫与凝重。那双深邃的眼,在廊下昏黄的灯火映照下,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也映着这片被战云笼罩的、压抑的夜。
杨晨铭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目光也投向那片被云翳笼罩的夜空。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声呜咽。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诉说:“前世的这个时候,藩王的兵马,已经踏碎了京城的城门。”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压抑着翻涌的旧痛,“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宫墙之下,尸骸堆积如山……我找到你时,你倒在血泊里,眼尾那颗痣,被刀锋划开,血……染红了我的手。”
他的声音陡然喑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沉甸甸的血腥气。江谢爱的心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前世那些模糊而破碎的噩梦片段——冲天的火光、刺鼻的血腥、绝望的哭喊,还有那双抱着她、沾满鲜血的手……此刻竟无比清晰地涌入脑海,与杨晨铭低沉的叙述重叠在一起。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触上自己眼尾那颗小小的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前世被撕裂的幻痛。她记得那个怀抱,记得那绝望的颤抖,记得那双眼睛里翻涌的、她当时无法理解的痛楚与悔恨。
“我守了你三天三夜,”杨晨铭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沙哑,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片虚无的夜空,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地狱般的景象,“直到你的身体……彻底冷透。”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暗红,像凝固的血痂,“我发誓,若有来世,绝不再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巨大的冲击让江谢爱几乎无法呼吸。前世她视他为仇敌,视他为递上毒酒的凶手,所有的恨意都指向他。可此刻,这迟来的真相如同惊雷,劈开了她心中盘踞多年的阴霾。原来那抱着她痛哭的,是他;那守着她冰冷尸身三天三夜的,也是他。原来她恨错了人,错得如此彻底,如此荒谬。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她用力咬住下唇,才勉强将那汹涌的哽咽咽了回去,只留下喉头剧烈的滚动。
“所以……”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你这一世所做的一切……布的局,设的险,甚至……不惜让我恨你,误解你,都是为了……保护我?”她终于转过头,直直望进他翻涌着痛楚与深情的眼睛里,那里面藏着一个她从未真正看清过的杨晨铭。
杨晨铭终于侧过脸,深深地看着她。廊下昏黄的灯火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照亮了他眼中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深情与悔恨。他缓缓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指腹轻轻拂过她眼尾那颗小小的痣,仿佛在确认它的存在,又像是在抚平前世那道狰狞的伤痕。他的指尖微凉,触感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是。”他吐出一个字,简短,却重如千钧。他收回手,紧握成拳,骨节泛白,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我知你性子刚烈,宁折不弯。若直接告知真相,你必不信,甚至会因恨意而更加莽撞,重蹈覆辙。”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的苦涩,“我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将你推入棋局,逼你学会在刀尖上行走,学会分辨人心险恶,学会……依靠我,哪怕是以恨为纽带。”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满是疲惫与孤寂,“我造了一座‘心牢’,将你我困在其中,只为让你活着,走到今日。”
心牢。这个词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江谢爱的心底。她何尝不知,从重逢伊始,他们之间便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博弈。他步步为营,她处处提防,在试探与防备中艰难前行。这“心牢”,困住了她的自由,也困住了他的真心。可此刻,当她看清这牢笼背后的血泪与守护,那份被囚禁的愤怒竟奇迹般地消融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动容。
她看着他眼中深重的疲惫和那毫不掩饰的痛楚,看着他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前世今生,他竟背负了如此沉重的枷锁。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她,她向前迈了一小步,几乎要贴上他的身侧。在杨晨铭微微错愕的目光中,她抬起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与依赖,轻轻地将头靠在了他宽阔而坚实的肩上。
这个动作,细微却带着千钧之力。杨晨铭的身体瞬间僵住了,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发丝拂过他颈侧的微痒,以及她身上传来的、清冷而熟悉的气息。他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靠近,生怕这只是他濒临崩溃前的一个幻觉。
夜风依旧凛冽,吹得灯笼的光影剧烈摇晃,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拉长、扭曲,又重合。戒严的京城死寂无声,只有远处更夫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这漫长而沉重的夜。
“这心牢……”江谢爱靠在他肩上,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透着一股奇异的坚定,“困得人太累了。”她微微抬起头,望向杨晨铭近在咫尺的侧脸,那深邃的眼眸中倒映着她的影子,也映着廊下跳动的灯火,“这场博弈,或许……我们可以一起赢。”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起来,带着一种破茧而出的力量,“一起,走出这座牢笼。”
杨晨铭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他猛地低头,目光灼灼地锁住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的痛楚与悔恨如同退潮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抬起手,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小心,轻轻覆上她靠在他肩侧的头顶,指尖穿过她柔顺的发丝,动作温柔得如同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好。”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仿佛一个郑重的誓言,穿透了沉沉的夜色,“一起赢。”
他的手掌带着灼人的温度,稳稳地落在她的发顶,传递着无声的承诺与力量。江谢爱靠着他,感受着这份从未有过的踏实与安心。前世的血海深仇,今生的步步惊心,似乎在这一刻,随着这简单的两个字,找到了新的方向。戒严的夜依旧森冷,藩王的威胁依旧悬顶,但在这方小小的回廊下,在彼此依靠的温度中,那无边的黑暗似乎被撕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温情与力量交织的瞬间,杨晨铭覆在她头顶的手指,却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收紧了一下。那力道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的目光越过江谢爱的发顶,再次投向那片被云翳笼罩的夜空,眼底深处那刚刚燃起的狂喜光芒,悄然被一层更深的、如寒潭般的凝重所覆盖。
藩王的大军,如同蛰伏在暗处的毒蛇,随时可能噬咬而来。京城的安危,幼帝的江山,还有眼前这个他赌上一切也要护住的人……前路依旧荆棘密布,杀机四伏。这“一起赢”的承诺,背后是何等凶险的赌局?他心中的“心牢”,真的能被这片刻的温情彻底打破吗?还是说,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片刻的、令人心碎的宁静?
廊下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得更厉害了,光影在两人依偎的身影上疯狂跳跃,如同无数双窥伺的眼睛,又如同命运无常的嘲弄。那短暂的暖意,似乎正被无边的夜色,一点点地、无情地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