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清晨,阳光透过行政楼干净的玻璃窗,在空旷安静的走廊里切割出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舞动,平添了几分周末独有的宁谧与肃穆。
团委书记黄龙波的办公室门虚掩着。乐老师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沉稳的“请进”。
推开门,一股醇厚温润的茶香便扑面而来,瞬间将人包裹。黄龙波正坐在宽大的实木茶海后面,神情专注而悠闲,动作不疾不徐地冲洗着茶具。他身后是一排装满书籍的文件柜,阳光洒在他半白的鬓角和熨帖的衬衫上,显得既儒雅又颇具威仪。
“书记,早上好。”乐老师率先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周末被召见的谨慎。他身后跟着音乐老师李老师和语文老师纪老师,两位女老师也微笑着点头致意,神情略显拘束。
“来了?坐,先坐。”黄龙波没有抬头,只是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目光依旧流连在手中那只紫砂小壶上,看着热水冲入,茶叶舒展,第一泡茶汤被他熟练地淋在茶宠上,“周末还麻烦你们跑一趟,辛苦了。”
乐老师三人依言在柔软的皮质沙发上坐下,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显得有些正襟危坐。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茶水注入杯盏的涓涓细响,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他们看着黄龙波行云流水般的泡茶动作,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启话题。
最终还是乐老师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书记,您这么早把我们三个叫过来,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交代吗?”他的声音在茶香的氤氲里显得格外清晰。
黄龙波这才抬起眼,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摆了摆手:“别急,好事不急在这一时三刻。先喝杯茶,定定神。”他用茶夹将三只玲珑的白瓷小杯分别放到三人面前,然后执壶斟茶,橙红透亮的茶汤精准地落入杯中,香气愈发浓郁。
“这可是李明山副校长前段时间外出考察,特地给我带回来的顶级普洱,我一直没舍得喝。想着你们这段时间为了元旦晚会的事情,连轴转,够辛苦的,正好一起尝尝。”黄龙波语气平和,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周末品茗小聚。
乐老师一时语塞,摸不准书记的意图,只好端起茶杯,依言啜了一口,赞道:“好茶,入口醇厚,回甘悠长。”心里却愈发疑惑,只好又退回沙发里,借着品茶掩饰思忖。
李老师见状,连忙笑着接话,试图活跃一下气氛:“书记您这是哪里话,为学校做贡献,为我们自己的学生忙碌,哪里能说辛苦啊?您太客气了。对吧,纪老师?”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边的纪老师。
纪老师立刻心领神会,点头附和:“对对对,李老师说的对,这都是我们分内的事,不辛苦,不辛苦。”
黄龙波笑了笑,自己也端起一杯茶,细细品味着,然后才缓缓说道:“话是这样说没错,但老师们的付出和辛劳,学校领导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尤其是这次元旦晚会,又恰逢我们学校百年校庆筹备期,意义重大,你们的担子不轻啊。”
乐老师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态度更加诚恳:“书记,今天叫我们过来,不会真的就是为了请我们喝茶,鼓励我们一下吧?您有什么指示,就尽管直说,只要我们能力范围内,一定第一时间处理落实。”
李老师和纪老师也立刻坐直了身子,附和道:“是啊书记,您有话就直说。”
黄龙波没有立刻接话。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续上一杯茶,然后又依次为三位老师的杯子添满。做完这一切,他才放下茶壶,目光缓缓地、极具分量地在三位老师的脸上来回扫视,那目光看似平和,却带着一种审视的力度,最终,停留在了乐老师的身上。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随着他目光的移动而微微凝固。
“昨天的元旦汇演联合排练……”黄龙波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整体情况怎么样啦?”
乐老师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原来是问排练情况。他立刻打起精神,汇报道:“挺好的,书记!整体非常顺利。说实在的,今年报上来的节目,整体质量比往年都要高出一大截,形式也更丰富多样。孩子们都很投入,也很期待。我相信,等到正式表演那天,一定会非常精彩,绝对不会让书记和学校领导失望的。”他的语气带着工作得到认可的自信。
黄龙波听着,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缓缓点了点头:“嗯,听你这么说,那确实是很不错,值得期待……”他话锋突然一转,拖长了尾音,“但是——”
这个“但是”像一颗小石子,突兀地投入平静的湖面。乐老师、李老师、纪老师的心几乎同时“咯噔”了一下,刚刚放松的神经瞬间再度绷紧。三人齐刷刷地看向黄龙波,等待着他的下文。
黄龙波仿佛没有看到他们瞬间紧张起来的神情,又不急不慢地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才缓缓地、清晰地问道:“为什么……今年的节目单里,会安排两个乐队表演的节目登上舞台?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乐老师脸上,带着明确的疑问。
李老师和纪老师听到这话,眼神下意识地都转向了乐老师,目光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乐老师心里暗叫一声“来了”,脸上挤出一个苦笑,解释道:“书记,今年所有的表演节目,都是经过我和李老师、纪老师一起反复商量、讨论才最终定下来的。至于您说的这两个乐队节目,我们都觉得……它们各有千秋,风格差异其实挺大的,表演的歌曲也完全不同,不存在重复或雷同的现象。所以从丰富晚会表现形式的角度考虑,就……都保留了。”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客观公正。
黄龙波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乐老师,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茶海边缘轻轻敲击着,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这沉默比追问更让人感到压力。
乐老师被那目光看得心里有些发毛,后背似乎泛起一丝凉意。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追问:“书记,是不是……学校领导对这个安排有什么……看法?”他谨慎地避开了“意见”这个词,换成了更中性的“看法”,“您……可以直说的。”
黄龙波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明媚的阳光,仿佛在组织语言。
“昨晚,”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缓却带着重量,“李明山副校长给我打了个电话。”
这个名字让三位老师的心都提了一下。李明山副校长主管教学和德育,在学校管理层中话语权很重。
“他在电话里说,他的儿子回到家之后,情绪不太高,跟他聊起天,就说到了今年的元旦表演。说……里面有一个乐队节目,比他们自己乐队的表演要好得多。”黄龙波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位老师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的脸色,“李校长听了自然就有了兴趣,就多问了几句。他的儿子呢,也就把昨天联合汇演的情况,比较详细地跟他复述了一遍。尤其……着重描述了夏语同学那个乐队的表演情况。”
茶香依旧袅袅,但室内的空气仿佛不再流动。
“所以,”黄龙波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乐老师,语气依旧平淡,却像裹着棉布的秤砣,“李副校长就觉得,同一个晚会上,出现两个乐队节目,是不是……有些重复了?资源是不是可以更集中一些?”
乐老师立刻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气坚定地解释:“书记,这一点我可以非常肯定地向您保证!绝对没有重复!高三学长的那支乐队,风格更偏向流行摇滚,展现的是毕业班学生的激情和活力;而夏语同学这支乐队,演奏的是beyond的经典作品,更注重情怀和力量的表达。两支乐队的风格、选曲、乃至想要传递的精神内核,都是完全不同的!”
他越说越激动,身体不自觉地再次前倾:“而且,两支乐队的表演都充满了积极向上的正能量,非常契合我们这次元旦晚会‘青春、梦想、启航’的主题,也和我们即将到来的百年校庆所倡导的精神风貌高度吻合!这一点,李老师和纪老师都可以作证!”他的目光看向身边的同事,寻求支援。
乐老师的话音刚落,一旁的李老师立刻接口道:“是啊书记,乐老师说的没错。夏语那几个孩子的表演,感染力确实非常强,现场效果很好。”纪老师也连忙点头:“对对,节目质量本身是绝对过硬的,孩子们也很投入。”
黄龙波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再次执起茶壶,慢悠悠地为面前三位老师见底的茶杯续上温热的茶汤,动作依旧从容不迫。
橙红色的茶水注入洁白的瓷杯,声音清脆。做完这一切,他放下茶壶,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变得有些悠远,轻轻地说了一句似乎有些题外的话:
“其实……在很早之前,我就隐约听到一些风声,说夏语在私下搞乐队,还想上元旦晚会。”
乐老师三人的心又是一紧。
黄龙波继续缓缓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当时……我还特意找了他的初中班主任,现在在学校工作的张翠红主任,聊过这个孩子的情况和她对这个事情的看法。”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似乎是失望的神情,“但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这孩子,还是走到了台前。”
这番话,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陈述某个事实,让乐老师三人一时间有些捉摸不透。
乐老师看着黄龙波,心里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他握了握放在膝盖上的手,目光迎向书记,语气变得异常认真和诚恳:
“书记,不瞒您说,夏语这个孩子,在此之前,我和他接触得确实不多。也就是因为这次元旦晚会的事情,才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
“别的不说,”乐老师的语气加重,带着一种专业人士的笃定,“单就从音乐素养和舞台表现力、感染力上来说,这孩子……真的可以说是老天爷赏饭吃的那种!您昨天是没有空到现场去看他的表演……”
他的眼神变得热烈起来,仿佛又回到了昨天那个灯光炽热的舞台边:“那股子沉稳劲儿,那个舞台范儿,还有和乐队成员之间那种默契……真的,完全不像一个高一的学生!甚至拿去和一些经验丰富的成熟乐手比,都丝毫不落下风!”
乐老师说得有些激动,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斩钉截铁地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对比:“书记,今天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斗胆说句不怕得罪人的实在话——如果学校真的因为某些非艺术性的原因,非要我在两支乐队里硬性二选一……”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毫不退缩地看着黄龙波:“从纯粹节目效果和专业角度出发,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夏语这支乐队!”
他的话语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而有力。李老师和纪老师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都流露出赞同的神色,不时在一旁低声补充一两句“现场效果确实震撼”、“学生反响特别热烈”之类的话。
黄龙波始终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但交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动了一下。乐老师这番带着强烈个人情感和专业判断的话语,像一颗投入他心湖的石子,终于成功地让他那仿佛永远波澜不惊的平静心境,漾开了一圈细微的、疑虑的涟漪。
他开始怀疑,自己之前是不是因为一些先入为主的观念和顾虑,对这个叫夏语的孩子,要求过于严苛,甚至有些……有失偏颇了?难道这个学生,真的如同乐老师所说的那样,拥有如此耀眼的才华和能量?
乐老师看着陷入沉默、久久不语的黄龙波,小心地唤了一声:“书记?您……还在听吗?”
黄龙波仿佛被从思绪中惊醒,他回过神来,目光重新聚焦,缓缓点了点头:“嗯,在听。”他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和缓。
“我今天叫你们过来,”他澄清道,目光扫过三位老师,“主要就是了解一下元旦晚会推进和节目排练的具体情况,做到心中有数。并不是要去干预你们专业的节目挑选,更不是像乐老师刚刚担心的那样,要强制要求你们必须选谁或者淘汰谁。这一点,你们要明白。”
“明白!”乐老师、李老师、纪老师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郑重表态,心里都暗暗松了口气。
随后,黄龙波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很快便转移了话题,又详细询问了一些晚会细节上的安排,例如现场的秩序维护方案、突发情况的应急预案、音响灯光的最终保障程度等等。
乐老师一一作了详细解答,李老师和纪老师也从旁补充。黄龙波听得非常仔细,不时点头表示认可,偶尔还会提出一两个关键的问题。办公室里的气氛,似乎又回到了最初那种例行公事的平和状态。
又聊了约莫一刻钟,茶壶里的水也添了两次,谈话才告一段落。乐老师三人起身告辞。
黄龙波没有过多挽留,只是温和地叮嘱了一句:“晚会筹备工作千头万绪,辛苦三位老师再多费心。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直接向我或者李副校长汇报。”
“应该的,书记请放心。”三人再次保证,然后轻轻退出了书记办公室。
办公室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上,将那满室的茶香和沉静的氛围关在了里面。
走在空旷安静的行政楼走廊里,明亮的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射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却照不进他们此刻所在的楼梯间。
李老师忍不住最先开口,她压低声音,看向乐老师,眉头微蹙:“乐老师,您说……书记刚刚那些话,尤其是关于两个乐队的事,是不是在……暗示我们,最好还是把夏语他们的节目……挑出来?”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和担忧。
纪老师闻言,立刻接口,声音同样压得很低:“不会吧?书记最后不是明确说了,不会干预我们的选择吗?难道……那话又不算数了?”她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满。
乐老师走在最前面,脚步略快。他抬起手,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打断了两位同事的猜测:“好了,先别自己吓自己了。书记的心思,我们哪里猜得透?”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两位女老师,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审慎:“既然他最后是那么表态的,那我们就先按原计划推进。一切……等骆校长出差回来之后,看校方的最终定夺吧。现在想再多也没用。”
是啊,最终的决定权,从来都不完全在他们这些具体执行的人手里。
李老师和纪老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无奈,轻轻叹了口气。
楼梯间里光线偏暗,只有拐角处的小窗透进些许天光。微凉的秋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无声地拂过冰凉的金属扶手,带来外面世界的一丝清冷气息。
三位老师沿着楼梯缓缓向下走去,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阳光就在不远处的走廊里灿烂地泼洒着,却似乎半点也照不进他们此刻复杂的心绪里。空气中,只剩下深浅不一、带着不同程度惋惜或无奈的叹息声,轻轻飘散,最终湮灭在周末教学楼无人的空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