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傍晚,天色沉得极快,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匆匆拉上了天空的幕布。最后一抹残阳的暖意被呼啸而起的北风彻底卷走,只留下干冷的空气,刮在脸上带着些许刺人的意味。校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发出昏黄而朦胧的光晕,勉强驱散着愈发浓重的暮色。
夏语和吴辉强刚从食堂出来,裹紧了外套,随着稀疏的人流走向教学楼。空气中弥漫着饭菜余温散去后清冷的气息,以及落叶腐烂的淡淡土腥味。
“这鬼天气,说冷就冷,一点面子都不给。”吴辉强缩着脖子,把手揣进兜里,嘴里抱怨着,“感觉明天得把我妈压箱底的那件厚羽绒服刨出来了。”
夏语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他的目光掠过远处灰蓝色的天际线,那里最后一颗明亮的星子正顽强地闪烁起来。他脑子里还在盘旋着晚自习要做的数学卷子,以及乐队新歌排练时总也处理不好的那段衔接。
两人踩着枯黄的落叶,沙沙作响地走上楼梯,回到高一(15)班所在的楼层。走廊里的光线比外面明亮些,但依旧带着夜晚的清冷,两侧班级里传来的喧闹声像是隔着一层水雾,模糊而遥远。
刚走到教室后门附近,夏语的脚步微微一顿。
不远处的走廊窗边,背对着他们,站着一个清瘦而熟悉的身影。那人正望着走廊外边那彻底沉下来的夜幕,路灯的光勾勒出他略显单薄的肩线,姿势里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沉静,或者说,是一种专注于某件事而产生的凝滞感。
夏语拍了拍吴辉强的肩膀,朝那个方向轻轻抬了抬下巴,低声道:“强哥,你先进去。”
吴辉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了然地挑了挑眉,丢给夏语一个“我懂”的眼神,很识趣地没多问,缩着脖子率先溜进了暖和的教室。
夏语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额发,这才迈步走了过去。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辙?”夏语在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温和地开口,“怎么在这里?找我吗?”
走廊边的人像是从沉思中被惊醒,倏地转过身来。果然是沈辙。他鼻梁上架着的眼镜片被灯光映出反光,看不清眼神,但脸上随即绽开一个见到熟人后放松而礼貌的笑容。
“社长,”他习惯性地用了称呼,语气里带着汇报工作特有的那种认真劲儿,“嗯,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说一下。”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汇报”这个词在眼下非正式的场合显得过于严肃,临时换了个更家常的说法。
夏语闻言笑了笑,走上前与他并肩靠在冰凉的走廊边,语气轻松:“都说了,不要老是说汇报。就我们俩,大家都是同学,有什么事直接说就好。”
晚风从走廊外边吹进来,带着刺骨的凉意。沈辙推了推眼镜,点点头,表情重新变得认真起来:“就是之前开会你交代我的事,关于向学校申请上一期社刊印刷经费的。我按流程去了几次行政楼。”
他的语速不快,条理清晰,像是在脑子里已经打好了腹稿:“刚开始几次,都没遇到负责的校领导,不是开会就是外出。后来好不容易遇见了骆助理,他说这个事情最终需要骆校长签字,但校长近期都不在学校,所以暂时没办法审批。”
沈辙说到这里,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和无奈:“其实刚得到这个回复的时候,我就想来跟你说一声。但我觉得,既然是你亲自交代的事情,没办成总是不太好,就想办法又多跑了两趟,希望能再争取一下。结果还是一样……所以,拖到今天才来跟你说这个情况。”
他说完,微微抿了下嘴唇,像是在等待夏语的评价。
夏语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走廊外。楼下,几个住宿生正抱着书本匆匆跑过,奔向宿舍楼的方向。他深邃的眼眸里映着窗外零星的灯火,看不出什么情绪。
片刻后,他转过头,脸上依旧挂着让人安心的温和笑容,抬手拍了拍沈辙的胳膊:“原来是这样。没事,这不怪你。学校有学校的流程,领导有领导的安排,这都是合情合理合规的。我们作为学生,确实没办法去追问或者改变什么。”
他的理解让沈辙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些。
夏语沉吟了一下,接着问道:“那这个事情,你跟杨霄雨老师那边通过气了吗?她是我们社的指导老师,或许她出面沟通会更容易些?”
沈辙摇了摇头:“还没有。我想着还是先来跟你商量一下,看看你的想法。毕竟,你是社长,是我的……”他卡了一下壳,似乎在想用什么词合适,“……直接负责人。无论如何,得先让你知道这个情况。”
夏语看着他这副一板一眼、恪守规矩的模样,不禁失笑,语气里带上了几分真诚的无奈:“沈辙啊沈辙,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没外人的时候真不用这么讲究。直接叫我夏语就行,听着也舒服点。”
沈辙却坚决地摇了摇头,表情甚至有些固执:“还是别了。我怕私下叫习惯了,万一不小心在开会或者正式场合顺口叫出来,那就太失礼,也太影响不好了。”
夏语见他态度坚决,知道拗不过他,便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心里记挂着正事,思绪很快又转回了经费问题上。晚风更冷了些,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
“这样吧,”夏语思忖着说,“你还是先去找一下杨老师,把情况跟她说明白,也听听她那边的看法和建议。毕竟马上就要元旦汇演了,学校这次明确要求我们文学社也要积极参与进去。或许……这能成为一个契机?把我们社刊的成果和汇演的宣传需要结合起来申请经费,理由也更充分一些。”
他的思维很快发散开来,想到了更多关联事项。
“对了,”夏语补充道,“汇演当天,我们社肯定要派出人手协助学生会维持秩序、做一些现场记录和采访吧?这方面,你跟学生会那边对接过了吗?比如李君主席或者纪检部的苏正阳部长?”
沈辙立刻答道:“已经初步联系过了,具体分工他们说下周会给详细方案。”
“好,”夏语点点头,叮嘱道,“这件事你务必跟紧。学生会那边对这套流程已经很熟了,我们要多配合、多学习。你那边要做好记录,尤其是最终确定去帮忙的社员干部名单,都要详细记下来。”
他的语气变得稍微郑重了些:“年底评优评先,这些额外的付出都是重要的参考依据。而且,一定要跟所有去帮忙的社员干部强调清楚——出去之后,我们代表的就不仅仅是个人,更是整个文学社的形象。言行举止都要注意分寸,既要热情服务,也要保持我们文学社该有的格调。”
沈辙听得非常认真,甚至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的笔记本和一支笔,就着走廊昏暗的灯光,快速地将夏语话里的要点记了下来。
夏语看着他这过分认真的举动,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轻笑出声,语气里带着兄弟间才有的熟稔打趣:“喂,不至于吧兄弟?就这么几句话,还要拿出本子来记?怕我坑你啊?”
沈迹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脸上露出一丝不太好意思,但又十分执拗的表情:“还是记下来比较好。社长大……呃,你的交代都比较重要,我怕我光靠脑子记,万一漏了哪条或者理解有偏差,耽误了后续的事情,那就真是我的大过失了。”
他的认真和负责,让夏语心里微微一暖,同时也有点感慨。他叹了口气,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地说:“行吧行吧,还是你细心周到。这点我真得跟你好好学习,我有时候就有点丢三落四。”
“还有别的事情吗?”夏语问。
沈辙合上笔记本,仔细地放回口袋,摇了摇头:“暂时没有了。社长,那我先回去抓紧处理这几件事。”
“辛苦你了,”夏语诚恳地说,“其实以后这种急事,你不必特意跑过来一趟,直接给我打个电话或者发条信息说一声就好,也省得你爬楼跑这么远,多累啊。”
沈辙闻言,连忙摆手,脸上是那种觉得理所当然的表情:“不不不,不远的,就几层楼而已,走楼梯很快的。而且……有些事,我觉得还是当面说更清楚,也更正式一些。”
夏语知道这又是他的“规矩”之一,便不再勉强,笑着点了点头:“行吧,你开心就好。总之一句话,有什么情况,我们随时保持联系。”
“好的。”沈辙郑重地点点头,朝夏语微微颔首示意,然后转身,沿着空旷安静的走廊,朝着自己班级的方向快步走去。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的拐角,脚步声也渐行渐远。
直到沈辙的身影彻底看不见,夏语脸上维持的轻松笑容才慢慢收敛起来。他重新转过身,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目光投向走廊外那沉沉的夜色,焦点却不知落在何处。
一股细微的烦躁感,像窗缝里钻进的冷风一样,悄无声息地侵袭上来。
学校的社刊经费,申请起来真的这么困难吗?他心里盘旋着这个念头,越琢磨越觉得有些不对劲。上一期的社刊早就印刷完毕,并且都下发到各班了,反响相当不错。这钱怎么就迟迟批不下来呢?校长不在,其他领导就不能先行确认或者特事特办吗?难道所有的经费审批流程,都必须卡死在这一环?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垫付的那笔钱。虽然数额不算特别巨大,但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也绝不是什么零花钱。原本想着学校经费很快就能批下来补上这个窟窿,可现在……
总不能一直让我自己这么垫着吧?这个念头冒出来,让他心里泛起一丝苦笑。倒不是他特别在意钱,而是这种不确定性以及看似被拖延的流程,让他隐隐感到一种无力感。这背后是否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还是……
就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暗自皱眉时,一个脑袋冷不丁地从他旁边的窗户里探了出来,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
“喂!看什么呢这么出神?刚才那哥们儿谁啊?找你啥秘密事儿还得避着我?”
吴辉强挤眉弄眼,一脸八卦兮兮的表情,夸张地朝着沈辙离开的方向张望着,语气里充满了好奇和故意装出来的“不满”。
夏语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吓了一跳,思绪瞬间被拉回现实。他没好气地一把推开吴辉强几乎要怼到自己脸上的脑袋:“就你问题多!马上快打上课铃了,你不老老实实在教室里待着,又跑出来干嘛?”
吴辉强被推得龇牙咧嘴,揉着脑袋,却又立刻换上一副谄媚又欠揍的笑容,捏着嗓子,用那种能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的黏腻腔调说道:“哎呀,人家这不是关心你嘛~你看这天都黑得跟泼了墨似的,你一个人在外面待这么久不回来,人家……人家担心你了嘛~”
说着,还故作娇羞地眨了眨眼。
夏语被他恶心得够呛,猛地打了个寒颤,极其嫌弃地抬起自己的胳膊伸到他面前:“看看!看看!恶心得我鸡皮疙瘩都炸起来了!我说强哥,你最近这娘里娘气的说话方式到底是跟哪个妹子学的?也太瘆人了吧!”
吴辉强“啪”地一下拍开夏语的手臂,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嘿嘿,独家秘方,专治各种装深沉!怎么样?效果拔群吧?是不是瞬间就觉得那点烦心事不算啥了?”
夏语看着他这副没心没肺、活力四射的样子,心底那点因经费问题而产生的阴霾,还真的被冲散了不少。他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送给吴辉强两声毫无感情的“呵呵”,也懒得再跟他斗嘴,转身推开教室后门,走进了灯光通明、嘈杂温暖的教室。
“欸,等等我啊!还没告诉我是谁呢……”吴辉强赶忙也跟着挤了进去。
教室外的走廊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头顶日光灯发出的微弱电流声,以及窗外愈发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夜空像一块巨大的、洗旧的深蓝色绒布,笼罩着整个校园,也笼罩着所有正在萌发的心事、亟待解决的难题,以及少年们还无法完全理解的、来自成人世界运行规则的初次碰撞。
夜幕彻底降临,今夜的晚自习,或许能维持表面的安静。但那笔未竟的经费,以及它所带来的细微涟漪,却已然在夏语的心湖里,荡开了一圈圈忧虑的波纹。他知道,这件事,绝不会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