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梵蒂冈,教皇乌尔班八世的议事厅。
气氛比起巴黎和伦敦,要凝重和复杂得多。教皇乌尔班八世端坐在上,几位核心的枢机主教分坐两侧,每人面前都放着一本《东方见闻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安与深思交织的情绪。
“陛下,各位同僚,”一位以学识渊博着称的枢机主教率先开口,他翻动着书页,“这本书的作者,张德安,尽管是一位耶稣会士,但他的笔触……过于客观了,甚至可以说,带着一种对异教文明的欣赏。他详细描述了儒家思想如何塑造了他们的伦理和社会秩序,佛教和道教如何与儒家共存,并且……他特别强调了明朝官方对各种宗教,包括我们天主教在内的某种……有限的宽容。这与我们通常向信徒描绘的‘蒙昧的异教徒’形象,相去甚远。”
另一位表情严肃、属于保守派的枢机主教立刻反驳道:“这正是我最担忧的地方!这本书的内容,如果未经批判地广泛流传,会混淆视听!它会让信徒们质疑,一个不被基督光芒照耀的文明,为何能拥有如此令人惊叹的成就?这会动摇信仰的根基!我认为,教廷应该考虑对此书进行审查,至少,要发布一份谕令,指出其中与教义不符的危险之处。”
这时,一位与耶稣会关系密切的枢机主教沉吟道:“审查或许并非上策。这本书毕竟出自一位耶稣会兄弟之手,它为我们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关于中国的真实情报。过去,我们对于那片土地的了解,大多来自于商人的只言片语和充满想象的传说。现在,我们终于有了一幅相对清晰的图景。正如书中所言,他们的文明古老而深厚,仅仅依靠宣称‘信主得救’,恐怕难以真正打动他们的士大夫阶层。或许……上帝的光芒,需要以新的、更智慧的方式去照耀那片土地。比如,像利玛窦前辈那样,通过展示我们的历法、数学和天文知识,先赢得他们的尊重,再传播福音。”
乌尔班八世静静地听着双方的辩论,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本书,是一面镜子,既照出了东方的实相,也照出了我们自身的局限与不足。它既带来了挑战,也带来了机遇。盲目地禁止,只会显得我们怯懦且不愿面对真理。但任由其毫无引导地传播,也确实可能引发思想上的混乱。”
他做出了决断:“我们将不对此书颁布禁令。但是,需要组织神学家和学者,对其进行深入研究,并撰写一份指导性的释读文件,帮助信徒正确理解书中的内容。同时,传信部需要重新评估我们在东方的传教策略。或许,我们需要派遣更多像张德安那样,既虔诚信仰,又博学多才的传教士。上帝的光芒需要普照万物,但照耀的方式,需要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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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莱顿大学、在牛津、在巴黎大学,学者们如饥似渴地争抢、传阅着《东方见闻录》。书中对明朝科举制度的详尽描述,引发了一场关于教育公平与人才选拔的大讨论。一位莱顿的法学教授在课堂上激动地说:“先生们!看看东方!他们的官员并非世袭,而是通过层层考试,选拔自全国的读书人!这难道不是对柏拉图‘哲学家国王’理想的一种实践吗?我们的大学,是否也应该在培养神职人员之外,更多地思考如何为治理国家输送人才?”
书中所载的明朝史学编纂的严谨性,以及《永乐大典》这样规模宏大的类书,让欧洲的史学家和人文学者感到羞愧和震撼。而其中关于中医理论、草药学和脉诊的章节,虽然难以理解,却也吸引了医学界的目光,引发了对自身医学体系的反思。
在巴黎的朗布依埃侯爵夫人沙龙、在伦敦的文人俱乐部,情况则更为风雅而热烈。《东方见闻录》中关于明朝园林艺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意境,关于茶道的精神内涵,关于山水画的写意风格,以及那些精美服饰和瓷器的描绘,迅速成为贵族和富商阶层最时髦的谈资。
“亲爱的,你听说了吗?明朝的绅士们会在一种叫做‘园林’的人造自然中吟诗作对,品味香茗,这多么雅致!”一位贵妇摇着扇子,对同伴说道。
“是的,而且他们的丝绸面料上的刺绣,据说比我们最精美的挂毯还要精细。我正想让我的裁缝仿照书中的插图,为我制作一件‘中式’风格的长裙呢!”
“神秘的东方巨龙”、“智慧的哲学家国度”、“拥有不可思议技艺的文明”……各种赞誉之词在上流社会流传。一股强烈的“中国风”开始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和深度悄然兴起,从家具设计、壁纸图案到园林布局,人们对那个遥远的东方国度充满了浪漫的想象和无限的好奇。几乎所有有实力的王国、大型商会、以及像耶稣会这样的修会,都开始前所未有地认真考虑,必须尽快派遣正式使节、大型商队或更具学识的传教士,前往东方,亲眼见一见这个仿佛从天方夜谭中走出来的,既强大又充满异域情调的帝国。
范·德·桑德的名字,也随着这本书的畅销而传遍欧洲。他从一个签订了“屈辱条约”的“罪人”和“懦夫”,某种程度上变成了一个富有远见、为欧洲带回了“真理之火”的“先知”。尽管争议依旧存在,但他的声誉发生了奇异的逆转。
他站在莱顿印刷厂的窗前,看着又一车新印好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东方见闻录》被运往码头,准备发往伊比利亚半岛。心中百感交集。东方的耻辱与西方的荣耀,就这样诡异地交织在他一个人身上。他知道,他带回的不仅仅是一本书,更是一颗投入欧洲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湖面的巨石。它所激起的,不仅仅是涟漪,而是足以改变航道、重塑海岸线的巨浪。这巨浪,将深远地影响未来几个世纪的世界格局。
而这一切风暴的遥远源头,都清晰地指向了紫禁城中,那位深不可测的天启皇帝,和他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蜕变与腾飞的庞大帝国。欧洲的东方热,带着好奇、渴望、焦虑与警惕,才刚刚开始,并且注定将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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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文华殿后院的蒙学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是为年幼皇子开设的启蒙之所,规矩宽松许多。年仅四岁的嫡次子、四皇子朱慈煜,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色锦缎小袄,像个圆滚滚的福娃娃,正坐在厚厚的地毯上。
他面前摆弄的,并非《三字经》或笔墨,而是一套工部匠作局特制的、按“镇海号”战舰等比缩小的精美木制模型。
“轰!轰轰!打!打坏蛋!”小家伙口齿不清地给自己配音,胖乎乎的小手推着战舰模型在毯子上“航行”,勇猛地撞翻了一排代表“倭寇”或“西夷”的小木人,玩得不亦乐乎,小脸因兴奋而红扑扑的。
负责照看的嬷嬷和女官们忍俊不禁。一位新来的女官试着拿起一本启蒙画册,柔声道:“四皇子,我们来认字好不好?看,这是‘船’字……”
朱慈煜抬起头,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了看画册,又看了看自己心爱的战舰模型,忽然伸出小胖手,坚定地推开画册,指着窗外天空,奶声奶气却极其认真地说:“不认!飞!大鸟!铁鸟!带煜儿飞!去打红毛坏蛋!” 他口中的“铁鸟”,或许是在哪里听父皇或兄长们隐约提起过飞艇之事,留下了模糊而神奇的印象。
嬷嬷们顿时笑作一团,只当是孩童可爱的呓语。她们并不深知,这稚嫩的愿望,或许正暗合了其父皇那深藏于九天之上的、超越时代的雄心。
课间休息时分,太子朱慈熠信步走到蒙学斋窗外,恰好看到小弟正骑在一个小木马上,挥舞着木刀,咿咿呀呀地喊着“冲呀”。
朱慈熠严肃的小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朱慈煜眼尖,看到皇兄,立刻张开小手,奶声奶气地喊:“太子哥哥!”
朱慈熠走进斋内,摸了摸弟弟的头,温声道:“煜儿乖,在玩什么?”
“打坏人!保护父皇和哥哥姐姐!”朱慈煜扬起小脸,一脸“英勇”。
朱慈熠心中一动,蹲下身,指着地上的战舰模型,耐心引导:“煜儿知道这是什么船吗?它叫‘镇海号’,是我们大明水师的利器。要想驾驭它,打败真正的坏人,光靠玩具可不行,要先学好本事,认字、读书、明白道理才行。”
朱慈煜似懂非懂,但看着哥哥认真的眼神,还是用力点了点头:“煜儿学!长大打坏人!”
此刻,长公主朱明洛也溜达了过来,笑嘻嘻地捏了捏四弟胖乎乎的脸蛋:“哟,我们的小将军在用功啊?” 二皇子朱慈煊则安静地站在门口,含笑看着。连好动的三皇子朱慈炤也跑来,好奇地摆弄起那艘战舰模型。
一时间,蒙学斋内充满了孩童的欢声笑语,兄友弟恭,姐妹和睦,天伦之乐融融。太子朱慈熠看着眼前的弟弟妹妹,心中升起一股作为兄长的责任感。他知道,他们的成长,未来都将与这偌大的帝国息息相关。
休息结束的钟声响起,孩子们各自返回学堂和蒙学斋。文华殿内,书声再起,殿外,春光明媚。帝国的未来,就在这琅琅书声与稚子童趣中,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