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未时,本州北部,山形县,庄内沿海。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鹅毛般的雪片被凛冽的日本海寒风裹挟着,狂暴地抽打着海面与海岸。能见度极低,海浪汹涌,这本应是任何船队都会避之不及的恶劣天气。然而,就在这片混沌的风雪与怒涛之间,一支庞大的舰队正如同从深渊中浮现的海怪,顽强地、沉默地逼近一片荒凉而覆满深雪的海滩。
旗舰“靖北号”艰难地在浪涛中保持着稳定。舰桥上,卢象升如一尊铁铸的雕像,屹立在风雪中,目光穿透漫天飞雪,死死锁定着前方那片白茫茫的海岸线。冰冷的海水夹杂着冰粒,不时拍打在他冰冷的甲胄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测距!汇报岸况!”卢象升的声音被寒风撕扯,却依旧沉稳。
“回军门!风力七级,浪高丈余!岸边积雪极深,未见明显人工防御工事,亦无烽火信号!”观测官的声音带着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兴奋。
“天助我也!”卢象升眼中精光爆射,猛地一拳砸在舷墙上,“如此天气,倭寇绝料不到我大军竟能于此登陆!传令各舰,按预定计划,放下登陆艇!天命军重步营为先导,抢占滩头,建立阵地!归化伯所部乐浪军紧随其后,向两翼展开,巩固登陆场!张献忠部…”他顿了顿,语气中多了一丝冰冷的杀意,“…为其后应,登陆后听候指令,准备向内陆突击!”
“得令!”
命令通过旗语和短程信号灯,在风雪与海浪的咆哮中艰难地传递。庞大的运输舰侧舷,无数登陆艇被吊放至汹涌的海面。全身披挂重甲、手持巨盾和精钢长矛的“天命军”重步兵,以及身着棉甲、背负火铳的乐浪军士兵,顶着狂风恶浪,奋力划动船桨,如同无数钢铁蚂蚁,朝着白雪覆盖的海岸发起冲击。
登陆过程远比长崎艰难。数尺深的积雪极大地阻碍了前进速度,冰冷的海水浸透了第一批踏上滩头士兵的衣甲。所幸,预料中的抵抗并未出现。零星几个穿着单薄、冻得瑟瑟发抖的倭国渔民或哨探,远远看到这如同神兵天降般的庞大军队,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入风雪深处,连报警的锣鼓都忘了敲响。
“快!快!建立环形防御!工兵清理滩头!设立指挥所!”各级将官的吼声在风雪中回荡。
归化伯金成焕身先士卒,踏着没膝的积雪,指挥乐浪军迅速占据登陆场周围的制高点和小树林,动作娴熟,阵型严谨,显示出极高的训练水准。
张献忠最后一个跳下登陆艇,厚重的军靴深深陷入雪泥之中。他贪婪地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充满硝烟味的空气,脸上浮现出病态的兴奋潮红。他舔了舔嘴唇,仿佛野兽嗅到了血腥。他麾下的数千精锐,都是天命军悍卒,当初参加过北征朝鲜的战斗,此刻一个个如同出柙猛虎, 静静地集结在张献忠身后,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只等那杀戮的号令。
仅仅一个时辰,一个初步稳固的登陆场便已建立。更多的部队和物资开始源源不断地上岸。
然而,明军如此大规模的登陆,终究无法完全隐匿。惊慌失措的逃卒将恐怖的消息带到了最近的酒田町,又由快马疯狂送往山形城。驻扎在山形县的各大名,如最上氏、上杉氏等,闻讯后无不骇然失色。
“明寇…明寇从北边来了?这怎么可能?!”
“快!快集结所有兵力!挡住他们!”
“向江户求援!快!”
仓促之间,一支由附近几个大名拼凑起来的联军开始向海岸方向集结。他们大多是当地的农兵和下级武士,缺乏御寒衣物,在深雪中行军艰难,士气低落,指挥混乱。他们依仗着对地形的熟悉,试图在登陆场外围的一处名为“狩川坳”的雪原谷地设防,阻挡明军向内陆推进的脚步。
“军门!斥候回报,西南方向二十里,发现倭军正在狩川坳一带集结,兵力约四五千,旗号混杂,阵型不整!”探马飞快来报。
卢象升闻言,不惊反喜:“果然来了!乌合之众,正好以此立威!”他立刻下达一连串命令:“天命军重步营,居中结阵,稳步向前推进,吸引敌军注意!乐浪军火铳队,占据两侧雪坡,提供火力支援!”
最后,他猛地转向一旁早已按捺不住的张献忠,声音冰冷如铁:“张参将!”
“末将在!”张献忠猛地踏前一步,眼中凶光毕露。
“陛下有旨,倭人武士,冥顽不灵,乃动乱之源,需犁庭扫穴,尽数屠灭,以绝后患!今,本督予你先锋之任!率你本部所有骑兵,绕行至狩川坳侧后,待本督号令,从其背腹突入!我不要俘虏,不要首级,只要…”卢象升一字一顿,“…杀!无!赦!”
“末将得令!必不负陛下天恩!不负军门重托!定杀他个片甲不留!”张献忠兴奋得几乎要嘶吼出来,猛地一抱拳,转身便走。
片刻之后,张献忠麾下两千余骑兵已然集结完毕。这些骑兵并非传统的明军铁骑,而是张献忠按照自己的喜好,糅合了边军悍勇与流寇迅捷特点打造的杀戮机器。他们身着便于活动的棉甲或皮甲,马鞍旁挂着弓箭、马刀,不少人还额外配备了短柄斧、骨朵等破甲重兵器。此刻,他们在张献忠的率领下,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绕过一个巨大的扇形,踏着深雪,向着狩川坳的后方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在主力舰队另一侧,一支规模稍小却更加精悍的舰队也在艰难靠岸。毛文龙站在船头,望着风雪弥漫的海岸,对身旁的两员悍将笑道:“孔有德,尚可喜,卢军门那边怕是已经热乎起来了。咱们皮岛的爷们,也不能落了后!上岸后,不必等辎重,轻装疾进,给老子往南边捅!遇到倭寇,别客气,往死里打!让这帮窝在岛上的矬子也尝尝咱辽东铁骑的厉害!”
“谨遵将令!”孔有德、尚可喜等将领轰然应诺,摩拳擦掌。
狩川坳。
倭国联军勉强在雪地中列成了松散的阵型。大多是足轻长枪队,夹杂着一些挥舞太刀的武士和少量铁炮手。寒风冻得他们瑟瑟发抖,士气低迷。当他们看到正前方,雪幕之中,一排排如同移动钢铁城墙般的“天命军”重步兵,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碾开积雪,沉默地压过来时,恐惧瞬间攫住了每一个人。
“稳住!稳住!长枪向前!”
“铁炮队!快射击!”
零星的铁炮声响起,铅弹打在明军厚重的盾牌和胸甲上,发出叮当的脆响,却难以造成有效杀伤。而明军阵中响起的整齐号子声和金属摩擦声,带给他们的心理压力却无比巨大。
就在倭军注意力完全被正面的钢铁丛林吸引时,他们的侧后方的雪坡之上,突然响起了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狼群般的嚎叫声!
张献忠一马当先,手持一柄巨大的双手斩马刀,脸上带着狰狞扭曲的笑容,如同地狱冲出的恶鬼,率先从雪坡后冲杀出来!
“儿郎们!陛下有旨!杀光倭寇!一个不留!随我杀——!”他狂吼着,声如雷霆,甚至压过了风雪!
“杀!杀!杀!”两千余骑兵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如同决堤的洪流,又如同扑向羊群的饿狼,以极其狂暴的姿态,从侧后方狠狠地撞入了倭军混乱不堪的阵型!
屠杀!彻头彻尾的屠杀!
倭军完全没有料到身后会突然出现如此恐怖的敌人,阵型瞬间大乱!张献忠的骑兵根本不做任何缠斗,只是疯狂地向前冲杀,手中的马刀、长矛、斧头、骨朵,乃至铁骨朵,疯狂地挥砍、戳刺、砸击!他们根本不追求阵型,不追求配合,只追求最高效的杀戮!
张献忠本人更是如同疯魔,那柄沉重的斩马刀被他挥舞得如同风车,每一次劈砍都带起一蓬血雨和残肢断臂!他狂笑着,吼叫着,所过之处,竟无一合之敌!
“痛快!痛快!哈哈哈!”他的战马踏过倒地的伤兵,毫不留情地将其踩死!
倭军彻底崩溃了。这根本不是战斗,而是一场单方面的虐杀。面对这支如同从地狱里冲出来的、毫不留情的魔鬼军队,他们的勇气瞬间化为乌有,哭喊着,尖叫着,四散奔逃,将后背完全暴露给了追杀者。
而张献忠的部队,完美地执行了“不要俘虏”的命令。他们纵马追赶,将逃兵一一砍倒,雪白的原野迅速被肆意横流的鲜血染成刺目的猩红!许多骑兵甚至跳下马,用短兵器对倒地未死的伤兵进行补刀,确保“片甲不留”!
正面推进的天命军和两侧提供火力掩护的乐浪军,几乎成了看客。他们看着那片雪原在极短的时间内化为人间炼狱,即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也不禁为张献忠所部的凶残和高效感到一阵心悸。
战斗,或者说屠杀,在不到半个时辰内就结束了。狩川坳内外,伏尸遍地,血流融化了积雪,汇成一道道红色的小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张献忠勒住嘶鸣的战马,浑身浴血,斩马刀的刀刃已经翻卷。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溅到唇边的鲜血,狞笑着环视这片由他亲手制造的屠场。
“报参将!方圆五里内,已无活口!”一名浑身是血的哨骑奔来汇报。
“很好!”张献忠狂笑,“割下那些武士的发髻,回去向卢军门和陛下请功!其余的首级,筑成京观,让后面的倭寇看看,抵抗天兵的下场!”
当卢象升在金成焕的陪同下,踏着血泥来到战场时,即便以他的沉稳,也不禁微微动容。他知道张献忠狠,却没想到能狠到如此地步。
“军门!末将幸不辱命!倭寇五千联军,已尽数屠灭!请军门查验!”张献忠下马,抱拳行礼,脸上那嗜血的兴奋仍未褪去。
卢象升沉默片刻,缓缓道:“…做得好。将此捷报,并…战果,一并急送京师,呈报陛下。”他知道,这份血腥的战报,正是远在紫禁城的那位年轻皇帝所期望看到的。
几乎在同一时间,毛文龙麾下的皮岛铁骑也在更南方的越后地区多点登陆。孔有德、尚可喜等将领充分发挥其部队悍勇机动的特性,如同数把尖刀,在深雪原野上肆意驰骋突击,连破数个仓促应战的当地藩主武装,兵锋锐不可当,直指富庶的仙台平原!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飞过雪山,飞过平原,终于传到了江户。
江户城,将军府内。
“什么?!明寇…明寇在北方登陆了?!羽前、越后联军…全军覆没?!这…这怎么可能?!”将军德川家光接到急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手中的茶碗“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厅内一众老中、大名,无不骇然失色,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恐与难以置信。
“他们…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北边…北边可是冰天雪地啊!”
“五千联军…这才多久…就没了?”
“仙台…仙台危矣!”
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在江户的统治阶层中蔓延。他们原本以为只要集中力量抵挡住来自西边九州方向的明军主力即可,万万没想到,明军竟然如同天降神兵,从他们最为薄弱、最意想不到的北部,狠狠地捅了一刀!
南北夹击之势已成,幕府的丧钟,似乎已经敲响了第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