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四年,十月下旬,北京城,紫禁城。
秋风呼啸着穿过紫禁城重重殿宇的飞檐翘角,吹动着檐下铜铃,发出清越而肃穆的声响,仿佛在为一桩即将载入史册的重大事件奏响序曲。奉天殿内,金龙盘柱,御香袅袅,然而比殿外寒风更冷的,是此刻弥漫在朝堂之上的凝重气氛。一场关乎国威、法统、战略与未来走向的激烈廷议,正在这里进行。
与此同时,数千里之外的福建泉州,一场秘密而急切的外交接触,也在紧张地进行着,试图挽回那已倾覆的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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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福建总兵府邸,密室。
来自巴达维亚的荷兰东印度公司高级特使彼得·范·德·海登,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装饰华丽却气氛压抑的密室内来回踱步。他怀中揣着荷兰东印度公司总督安东尼·范·迪门的亲笔密函和一份几乎可以掏空公司远东流动资金的赎金清单,肩负着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惜一切代价,通过郑芝龙这条“老关系”,觐见那位遥远而神秘的大明皇帝,商谈赎回战俘(包括揆一、特罗普等大批高级官员和船员)以及重启贸易的可能性。
荷兰东印度公司十七人董事会已被远东舰队全军覆没和台湾丢失的噩耗彻底震惊。经济上的损失堪称灾难性,阿姆斯特丹证券交易所的荷兰东印度公司股价应声暴跌,愤怒的股东们几乎要掀翻董事会的桌子。他们现在迫切希望挽回一些损失,至少保住那些宝贵的、有经验的船长、军官和熟练水手,他们是公司远洋贸易的骨架。
密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身锦袍便服、面色沉静的郑芝龙缓步走了进来。他如今是福建总兵,统管一省军务,兼领水师,权势熏天,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与荷兰人虚与委蛇的海商了。
“郑将军!不,尊贵的郑侯爷!见到您真是太好了!愿上帝保佑您!”海登立刻迎了上去,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用生硬的汉语急切地说道,甚至下意识地用了过去的称呼,“我代表荷兰东印度公司总督范·迪门阁下,向您致以最诚挚的问候和…和最深刻的歉意!对于之前发生的…令人无比遗憾的误会和冲突,我们感到万分痛心!这绝非公司总部的本意!”
郑芝龙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并未理会他伸出的手,自顾自地走到主位的太师椅坐下,早有亲随奉上热茶。他端起精美的景德镇瓷杯,轻轻吹了吹气,呷了一口,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平淡无波:“海登先生,许久不见。一见面就说什么歉意、误会的,本官听不太明白。你们荷兰人不是最喜欢‘签合约’、‘讲法律’吗?怎么如今倒说起这不清不楚的话来了?”
海登被他这轻描淡写的态度噎了一下,额头微微见汗,连忙继续解释道:“侯爷,您是我们荷兰东印度公司最尊贵的朋友!我们一直非常尊重您,之前的合作也非常愉快!此次…此次完全是因为台湾的前长官揆一和舰队司令特罗普他们的愚蠢、鲁莽和严重的误判,才导致了这场不幸的战争!这绝非公司总部的本意!我们一直渴望与伟大的大明帝国保持和平与贸易!”
郑芝龙放下茶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哦?误会?鲁莽?海登先生,你们荷兰东印度公司五十多艘战舰,浩浩荡荡,武装到牙齿,杀奔我大明台湾海域,这是误会?你们的总督和舰队司令,未经我大明许可,擅自带领大军闯入我家门口,这是鲁莽?依我看,这是赤裸裸的侵略!”
海登被这直白的话刺得脸色发白,急忙辩解:“那…那是为了…为了保护我们的商站和雇员的安全…是…是必要的预防措施…当然,方式可能过于激烈了…我们愿意为此做出充分的补偿!只要大明皇帝陛下能够宽宏大量,释放我们的战俘,我们愿意支付合理的赎金!并且,我们迫切希望恢复与大明,尤其是与您领导的福建的生丝、瓷器、茶叶贸易!价格好商量!我们还可以提供最新的航海技术、精密钟表、甚至…甚至非洲黄金海岸的地图作为交换!”他抛出了金钱、贸易和技术诱惑,这是荷兰东印度公司惯用的手段。
郑芝龙听完,慢条斯理地摇了摇头,脸上嘲讽的意味更浓:“海登先生,你,还有你背后的范·迪门总督,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第一,台湾,是大明的领土,不是你们的‘商站’。第二,如今和大明做不做贸易,怎么做,不是你们说了算,而是我们说了算。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语气陡然转冷,如同冰碴,“你们是战败者!是俘虏! 一群阶下之囚,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本官谈条件?你们的命运,只有一个人能决定。”
“谁?”海登下意识地问道,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
郑芝龙站起身,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句地说道:“紫禁城里的那一位,大明天子!”
他走到面如死灰的海登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在你我昔日还有几分生意往来的情面上,本官可以替你递个话,请求觐见。但陛下见不见你,以及见了之后会说什么,本官可不敢保证。至于你们想的那些赎金、贸易…哼,等你们先把自己侵略者的罪名洗干净了再说吧!”说完,他不再理会浑身微微颤抖、如坠冰窖的海登,转身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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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紫禁城,奉天殿。
天启皇帝朱啸高坐于金台御座之上,十二旒白玉珠微微晃动,却遮不住其后那双熔金般瞳孔中闪烁的冰冷与威严。御案上,摆放着郑成功由六百里加急送至的、详细记录台湾战役全过程及战果的捷报,以及附上的长长战俘名单(从荷兰台湾总督揆一、远征舰队司令特罗普、高级顾问普特曼斯,到各级军官、水手、雇佣兵、乃至随军商人和家属)。
兵部尚书王在晋正手持玉笏,洪声奏报着这份足以光耀史册的辉煌战果:“…仰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东海巡阅使、威远伯郑成功率王师,于台湾南北两线,连战连捷,摧枯拉朽!累计击沉、焚毁、俘获西夷各式战舰六十八艘! 阵毙、溺毙敌军预估超四千人!俘获敌军高级将领、官员及士兵、眷属等,共计三千二百七十六人! 其中,首恶如荷兰台湾总督揆一、舰队司令特罗普等皆已束手就擒!台湾全岛,已彻底光复! 所有西夷据点、城堡、炮台,均已插上大明旗帜!此乃陛下登基以来,开疆拓土、扬我国威之又一旷世奇功!臣谨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殿内绝大部分文武官员,尤其是勋贵武将和务实派官员,纷纷跪倒贺喜,声震殿宇,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自豪与兴奋。如此酣畅淋漓的大胜,足以让任何一位大明臣子热血沸腾!
然而,一片颂圣声中,也夹杂着一些不同的声音。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宗周手持玉笏,出列躬身,语气凝重地说道:“陛下,臣为将士之功贺,为疆土之光复贺。然,臣有疑虑,不得不奏。台湾虽复,然俘获如此之众的西夷兵将,该如何处置? 彼等虽行窃据之举,犯我疆界,然其国远在万里之外,其主或不知详情。若尽数严惩,乃至戮之,恐有伤天和,亦损我天朝上国仁德之名,更恐激起泰西诸国同仇敌忾,联合与我为敌,开启无穷之战端!还望陛下以仁德为念,以苍生为重,宽恕其罪,遣返其人与尸骨,以示怀柔,或可令西夷感念天恩,自此息兵罢战,通商友好,岂不美哉?此乃王道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