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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暖阁内,沉香木的气息也压不住西北急报带来的焦灼。朱啸的手指划过奏疏上“人相食”三个字,指尖冰凉。案头,另一份来自太医院的密奏则散发着淡淡的安胎药香——皇后张嫣,确已有孕。

“陛下,时辰到了。”王承恩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这份沉甸甸的寂静。

朱啸深吸一口气,那因血脉延续而生的一丝柔软被深锁眼底。当他踏入奉天殿,高踞龙椅之上时,已是那个威临天下的帝王。只是眉宇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沉郁的阴霾。

“陛下!”户部尚书倪元璐几乎是扑跪而出,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如裂帛,“陕西…陕西大旱三载,赤地千里!草根树皮俱尽,饿殍壅塞官道,野狗食尸,其状惨绝!白莲妖孽乘势而起,延安府、榆林卫告急文书如雪片飞来…饥民聚啸,已破肤施、甘泉两县!三边总督杨鹤…杨鹤力竭请援,言再不济,恐…恐生滔天大祸!”

殿内死寂。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阁臣们面色灰败,兵部尚书王在晋紧攥笏板,指节发白。

朱啸的目光缓缓扫过群臣惊惶的脸,最终落在虚空某处,似乎穿透了雕梁画栋,看到了那片燃烧的黄土焦原。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

“皇后贤德,上体天心,今怀龙嗣,实乃天佑大明,祖宗庇佑。朕心甚慰,当布恩泽于天下,以酬神眷。”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落下:

“着内阁拟旨:即刻起,蠲免陕西全省自万历四十八年至天启二年,凡三年积欠之所有赋税!自今岁始,再免陕西全省未来三年所有正赋、杂徭、加派!”

“哗——”殿中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免积欠已是罕见,再免未来三年?这恩旨之浩荡,前所未有!

朱啸的声音没有停顿,继续凿入众人耳中:

“另,自朕之内帑,拨白银一百万两!命龙鳞卫‘选锋营’精锐即刻押运,昼夜兼程驰援陕西!会同三边总督杨鹤,开官仓,设粥厂,疏河道,以工代赈!凡有官吏胥役胆敢贪墨一粒赈粮、借机盘剥灾民者,龙鳞卫持天子剑,可就地立斩不赦!”

“再传谕陕西各府州县:此恩浩荡,皆为皇后与龙嗣祈福积德!当刻石立碑,晓谕万民,使妇孺皆知,共沐天恩!”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后,是山崩海啸般的“陛下圣明!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倪元璐涕泪横流,叩头不止,额头触在金砖上砰砰作响。阁臣们如释重负,脸上终于有了点活气,仿佛这雷霆雨露般的恩旨,真能浇熄西北那焚天的烈焰。朝堂上下,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皇家添丁的狂热祝福。只有朱啸,在群臣的欢呼声中,目光依旧深不见底,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中那份写着“人相食”的奏报。

黄土。无尽的、龟裂的黄土。烈日当空,像一只烧红的烙铁死死按在陕西延安府郊外的塬峁上。空气灼热扭曲,吸一口都带着沙尘的腥气,噎得人喉咙生疼。

一座用残破门板和黄土勉强垒起的接旨台,孤零零地立在死寂的大地上。延安知府和一众县令,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官袍,强撑着站在台上,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宛如一群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活尸。台下,是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头的饥民。他们衣衫褴褛,形销骨立,像一具具蒙着破布的骷髅架子,无声地杵在滚烫的黄土里。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汗馊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的死亡气息。几个幼童蜷缩在母亲干瘪的怀里,连哭嚎的力气都已耗尽,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们还活着。

年轻的钦差翰林汪乔年,强忍着刺鼻的气味和眩晕感,展开那卷刺目的明黄圣旨。他清了清被风沙堵住的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声情并茂地宣读起来:

“…上谕:免陕西全省万历四十八年、天启元年、天启二年三年积欠赋税!自即日起,再免陕西全省未来三年所有正赋、杂徭、加派!…另,拨内帑帑银一百万两…驰援赈灾…”

“嗡——!” 台上的知府、县令们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浑身剧震!知府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瞪得几乎裂开,死死盯着钦差手中的圣旨,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怪响。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县令,身体晃了晃,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干枯的双手疯狂地拍打着滚烫的黄土,发出野兽般的嚎哭:“天恩!天恩浩荡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涕泪混着脸上的黄土,冲出道道沟壑。

这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然而,台下那黑压压的饥民海洋,却依旧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没有欢呼,没有叩谢。只有一片空洞麻木的眼神,像千万根冰冷的针,刺向台上。

“免…免了?” 一个被推搡到台前的老农,枯瘦得像一截焦黑的木柴。他仰着布满沟壑的脸,浑浊的眼睛越过激动的地方官,死死盯在钦差身后那几十辆被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由披甲执锐的龙鳞卫重兵守护的辎重大车上。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子:“官老爷…俺们的地…早就…裂得能埋人了…娃…饿死三个了…免了粮…免了税…俺…拿啥活?那…那车里的…啥时候…能进俺们…嘴里?” 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恩,只有深不见底的绝望,和一丝在绝望深处悄然滋生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怨毒。

这绝望的质问,瞬间冻结了台上官员们刚刚燃起的些许热泪。

“呛啷!”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炸响!龙鳞卫千户岳鸣珂,面如寒铁,一步踏出,绣春刀已出鞘半尺,冰冷的寒光在烈日下跳跃。他目光如电,扫过台下死寂的人群,声音洪亮如雷,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杀伐之气:

“奉圣上口谕!赈粮即刻按户分发!龙鳞卫在此监放!胆敢克扣一粒米者——” 刀锋嗡鸣,“立斩!”

“胆敢聚众哄抢者——” 刀光再闪,“立斩!”

“以工代赈,疏浚河道,壮丁管饱!老弱妇孺,每日施粥!天子恩泽,必达黎庶!”

冰冷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压过了灼热的空气,暂时扼住了饥民群中那无声的、危险的暗流。然而,岳鸣珂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在人群深处,几张枯槁的脸上,那绝望的麻木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里面闪动着一种更疯狂的光芒。

延安府外,一处深藏于黄土沟壑的废弃窑洞。潮湿、阴暗,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和一种劣质香烛的怪味。洞壁上,用暗红色的不知名颜料画着扭曲的莲花图案,在唯一一盏摇曳的豆油灯下,显得格外诡异。

本地白莲教香主王五,佝偻着身子,脸上混杂着恐惧与贪婪,向阴影深处汇报:“圣使!狗皇帝下了大恩旨!免了赋税,还派了龙鳞卫的杀才押着海量的粮食来了!那阵势…兄弟们…兄弟们不敢轻动啊!”

“呵…呵呵呵…” 阴影里,一个裹在宽大黑袍中的身影发出夜枭般的嘶哑怪笑,笑声在狭窄的窑洞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恩旨?免赋?” 黑袍“圣使”猛地从阴影中踏前一步,油灯昏黄的光勉强照亮他罩袍下惨白尖削的下巴。“三年大旱!赤地千里!渭河都让饿死鬼塞满了!朝廷的赈粮呢?官府的作为呢?现在才想起来免赋?晚了!这是天罚!是老天爷对朱明无道的惩罚!”

他枯瘦如爪的手猛地指向洞外,仿佛能穿透土层,直指那赈粮车队:“那些粮食!那是狗皇帝用他那个妖后肚子里的孽种换来的!是沾了妖气的香火钱!吃了它,五脏六腑都要烂掉!瘟神附体,子子孙孙都不得好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蛊惑魔力:“无生老母降下法旨!朱明气数已尽!弥勒佛祖即将临凡!这大旱,就是老母降下的净世劫火!跟着老母,杀尽狗官!砸开官仓!抢回我们自己的粮食!杀出一个‘真空家乡,白莲净土’!”

狂热的气息瞬间点燃了昏暗的窑洞。几个围着的骨干教徒呼吸粗重,眼中燃起野兽般的红光,干裂的嘴唇无声翕动。

“圣使”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枚森白的骨符,上面刻着滴血的白莲,狠狠塞进王五颤抖的手中:“传令各分坛!三日后子时,以‘米脂’、‘绥德’为号!聚饥民为兵,先烧龙鳞卫的粮车大营!再攻府衙,开仓放粮!凡有畏缩不前、叛教背母者——” 他喉咙里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抽魂炼魄,永堕无间!” 教徒们齐齐跪倒,压抑着喉咙里的低吼:“真空家乡,无生老母!杀贪官!迎弥勒!”

米脂县驿站外,残破的牌匾在燥热的风中吱呀作响,随时会掉下来。驿站里外一片凋敝,马厩空空,槽枥朽坏。

驿卒李自成,高大健壮的身躯在这连年饥荒里也熬得棱角分明,菜色的脸上颧骨高耸。他和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兄弟蹲在断墙根下,面前摆着半瓦罐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手里是黑乎乎、硬得能硌掉牙的麸皮糠团。

“闯哥!闯哥!” 年轻的驿卒高一功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正常的潮红,“皇榜!县衙贴皇榜了!皇上…皇上免了咱们陕西三年的赋税!还从京城运来了老多老多的粮食!龙鳞卫押着,听说都到延安府了!白花花的米啊!”

李自成拿着糠团的手顿住了。他抬起头,脸上没有高一功预想的狂喜,反而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冷笑:“免赋税?” 他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嘲讽,“咱们驿站欠的八个月饷银呢?咱家那两亩薄田,三年前就旱得冒烟,草都不长一根了!粮食?在延安府…” 他猛地站起身,指向北方,手臂上青筋虬结,“离这三百里!龙鳞卫的刀守着!关咱们米脂的穷鬼屁事!” 他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糠团,用力咀嚼着,仿佛要将这世道的不公嚼碎了咽下去。

旁边的驿卒刘宗敏,一直沉默着,此刻左右看看,凑近李自成,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闪烁不定:“闯哥…我…我浑家娘家那边…延水关…最近来了些生人…神神叨叨的…说什么‘白莲降世’…‘杀官抢粮,人人吃饱’…还给了这个…”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角皱巴巴的黄纸,上面一个用朱砂草草勾勒的、歪歪扭扭的白莲图案,在烈日下像一滴凝固的血。

李自成死死盯着那刺目的红莲,又缓缓扫过高一功眼中残存的希冀,刘宗敏脸上的挣扎,以及其他兄弟们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他最后望向北方,那是延安府的方向,也是无尽的、龟裂的黄土旱塬。远处,一股裹挟着沙尘的旱风打着旋,呜咽着卷过死寂的村庄,像垂死巨兽沉重的喘息,更像压抑到极致、即将爆发的怒吼前奏。他沉默着,一把抓过刘宗敏手中的符纸,在掌心狠狠揉成一团,然后猛地摔在脚下滚烫的黄土上,抬起穿着破草鞋的大脚,用力碾了下去!

符纸碎裂,红莲模糊。但李自成碾碎符纸后,并没有离开。他依旧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漫天黄沙中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目光穿透风沙,死死盯着北方那片被热浪扭曲的地平线。风沙中,隐隐有刀戟的寒光在幻影里闪烁。

延安府郊外,龙鳞卫的辎重车在烈日下反射着金属的冷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饥民们排着长队,在绣春刀无声的威慑下,麻木地伸出破碗,接过那一勺勺稀薄的、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粥水。眼神深处,绝望如同死水,但那死水之下,一丝被“妖粮”、“天罚”点燃的疯狂,正如同水底的毒蛇,悄然游弋、滋长。

废弃窑洞深处,一双双枯瘦如柴、沾满泥土的手,在绝对的黑暗中死死攥紧那森白的骨符或染血的黄符。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鬼魅低语般的诵经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叠加,汇聚成一股阴森的力量:“无生老母…真空家乡…杀…杀…”

米脂驿站断墙下,李自成碾碎符纸的地方,只剩下一点模糊的红色印记,混在黄土里。而他本人,依旧伫立在原地,任凭风沙扑打。他脚下的黄土干燥得如同粉末,远处,一股更大的、遮天蔽日的黄沙风暴,正从旱塬深处席卷而来,呜咽的风声中,似乎夹杂着金戈铁马的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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