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湖落水的余波,像被雪压垮的蛛网,在永宁侯府表面无声崩解。西跨院的药气却日渐浓重,紫苏与麻黄的苦香混着孩童断续的咳喘,从雕花窗棂渗出来,黏在路过仆妇的青布比甲上。柳氏的哭声总在暮色起时最甚,先是压抑的呜咽,终成捶打床沿的恸哭,惊得檐下铜铃乱响 —— 那是三年前萧昀周岁时,先帝御赐的长命铃。
萧煜的处置快得像淬火的刀。当日在冰湖当值的十七名仆妇全被拘进了静思院,赵婆子单独关在西角柴房,据说惊蛰审人的时候,柴房整夜传出木枷撞墙的声响。对外只称 “三少爷顽劣凿冰,失足落水”,府里却像被冻住的湖面,连洒扫的婆子都踮着脚走路,遇见沈静姝的仪仗,远远就贴着墙根跪下,连头都不敢抬。
听雪堂的绿鹦鹉倒还在念叨 “平安”,只是声音低了许多,像怕惊扰了什么。沈静姝翻着庆元四年的旧账,指尖划过 “二房领银骨炭六篓” 的条目 —— 比去年又多了两篓,柳氏这是借着孩子的病,在向长房要体面呢。廊下的雪积了半尺,春雨扫雪时发现几枚奇怪的脚印,前尖后宽,是外男穿的皂靴,却朝着内院方向去了。
雪是亥时落大的。先是细雪如筛,渐渐成了鹅毛,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把整个侯府裹进白茫茫的寂静里。沈静姝刚解下钗环,就听见三声轻响 —— 不是萧煜惯用的叩窗节奏,更不是影蛾传信的竹哨,倒像寒鸦啄击枯木,短促而隐秘。
她摸过枕下银簪,冰凉的簪尖抵在掌心旧疤上。那道当年攥紧匕首留下的痕迹,此刻正随着心跳发烫。“谁?”
窗外的雪幕里静了片刻,才传出压低的女声,裹着风雪的颤音:“少夫人…… 奴婢秋纹!求您开开窗!”
秋纹?沈静姝指尖一顿。那个安氏塞给她的大丫鬟,当年因私藏银钗被她打发去浆洗房,听说后来嫁了府外的厨子,怎么会在这雪夜回来?“何事?说清楚。”
“是三少爷落水的事!” 秋纹的哭声混着风声钻进来,“奴婢看见不该看的了!再不说…… 怕是活不过今夜!”
沈静姝掀开锦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砖上。菱花镜里映出她素白的面容,鬓角碎发沾着水汽,倒像那年在乱葬岗找到母亲尸身时的模样。她推开半扇窗,寒风裹着雪沫灌进来,秋纹的身影立刻撞进眼帘 —— 灰缬布棉袄湿透了,冻得硬邦邦的,头发上结着冰碴,指甲缝里还嵌着浆洗皂角的绿泥。
“进来。”
秋纹扑进门就跪倒在地,雪水顺着衣角淌成小水洼,抓住沈静姝的绫罗裙裾不肯放:“少夫人!那日奴婢被张嬷嬷罚去取浆洗的褥子,绕路走西角门时,看见赵婆子和个穿宝相花褙子的婆子在冰湖边上拉扯!那婆子耳朵上坠着赤金丁香,绿玉坠子晃得刺眼,赵婆子塞了个油纸包给她,她转身就进了月洞门!没过一刻钟,就听见有人喊三少爷掉水里了!”
赤金镶绿玉的丁香坠子?沈静姝眸光骤缩。宋代女子耳饰多为素银或点翠,这般张扬的赤金镶玉,唯有宫廷旧人敢用。她想起佛堂里阮青君的画像,耳上正是一对类似的丁香坠,只是玉是温润的羊脂白。
“为何现在才说?”
“奴婢怕啊!” 秋纹的额头磕在青砖上,砰砰作响,“赵婆子是安氏太夫人的人,那穿褙子的一看就是外府的!后来世子爷关了赵婆子,昨夜浆洗房突然失火,奴婢的铺盖全烧了,定是有人要灭口!少夫人,您救救奴婢!”
沈静姝看着她额角的红痕混着雪水,忽然想起庆元三年的账册 —— 那年秋纹的月钱少了一贯,备注是 “遗失主子银钗”。恐怕当年那银钗,也是安氏设的局。她示意春雨取来半匹粗布和一贯铜钱:“先去东耳房躲着,明早混在采买的队伍里出府。记住,往南走,别回头。”
秋纹千恩万谢地去了。沈静姝关紧窗户,炭火盆里的银骨炭燃得正旺,火星子溅在盆沿的刻痕上 —— 那是萧煜上次来,用匕首刻下的北斗七星图。她铺开宣纸,狼毫蘸饱松烟墨,却迟迟落不下去。告诉萧煜?还是自己查?
院外的靴声踏碎积雪时,她才惊觉已过了子时。萧煜掀帘进来,墨色云鹤锦氅上落满了雪,抖落时竟簌簌作响。他身上带着淡淡的桂花酒气,混着雪的清冽,与往日的龙涎香截然不同。
“在写什么?” 他走到炭盆边,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盆沿的刻痕,橘红火光映在他眼底,“秋纹来过。”
不是问句,是陈述。沈静姝放下笔:“你知道?”
“她出西角门时,惊蛰就跟上了。” 萧煜拿起火箸拨了拨炭火,火星子腾地窜起来,“那对耳坠,是尚服局刘嬷嬷的物件。她伺候过端慧皇贵妃三十年,亲王满月时,还是她亲手绾的胎发。”
蟠龙亲王。这四个字像冰锥扎进沈静姝心口。她忽然想起萧煜在冰湖旁的急救手法 —— 掌心按在胸口三寸,频率匀整如鼓点,那根本不是太医院的路数,倒像《武经总要》里记载的军中急救术,阮家军当年行军时,军医就是用这法子救溺水的士兵。
“他们的目标是你。” 沈静姝忽然开口。
萧煜抬眼望她,眸色深如寒潭:“算准了我会救那孩子。算准了我不会见死不救。”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雪沫立刻飘进来,落在他玄色中衣上,“阮家军的伤科按压术,整个京城除了我,没人会。”
沈静姝的呼吸骤然停滞。原来那句 “不该属于永宁侯世子的习惯”,指的是这个。萧煜的生母,那位阮家军参军的女儿,终究还是把军中技艺传给了他。
“刘嬷嬷退休后住在城南,上个月亲王府刚给她送了过冬的炭火。” 萧煜的声音冷得像冰,“他们想试探我是不是真的和阮家军有牵扯,想逼我露出马脚。”
“那你打算怎么办?”
萧煜转过身,指尖拂过她鬓角的碎发,动作轻得像雪花飘落:“安心待在听雪堂。账册要是闷,让春雨找《嘉佑本草》给你看。” 他的指腹划过她耳后,带着炭火的余温,“剩下的事,交给我。”
沈静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墨色大氅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痕迹,转眼就被新雪覆盖。她走到炭盆边,火箸拨开灰烬,底下竟埋着半块玉佩 —— 青玉雕成的蟠龙纹,缺了一角,正是柳氏当年送给安氏的生辰礼。
窗外的雪还在下,把侯府的飞檐、石狮、甚至冰湖的裂痕都盖得严严实实。沈静姝拿起那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她忽然明白,萧煜早就知道幕后是亲王,他留着赵婆子,留着刘嬷嬷,不过是在等一个收网的时机。
烛火 “噼啪” 一声,燃到了烛台底部,露出里面刻着的 “阮” 字。沈静姝握紧玉佩,指节泛白。这盘棋,亲王落了试探的子,萧煜接了,而她掌心里的羊皮卷,才是真正能定输赢的棋眼。
雪夜更深了,听雪堂的烛火却亮了整夜。廊下的绿鹦鹉不知何时噤了声,只有风雪拍打窗棂的声响,像谁在暗处,轻轻叩击着命运的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