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势渐缓,铅灰色的天空宛如一块沉重的幕布,沉甸甸地压向大地,令人几近窒息。庭院里的积雪已厚达寸许,白茫茫一片,纯净得仿佛能将世间一切的污浊与算计都悄然掩埋。然而,在这看似宁静的静心苑中,一场无声的风暴正悄然酝酿,随时可能爆发。
沈静姝的指令清晰且冷静,然而,这话语落入春雨和秋纹耳中,却好似一记记惊雷,震得她们心头剧颤。直接给浣衣房送去针对性的冻疮膏和药油,这几乎等同于明目张胆地向张嬷嬷宣告 —— 那个刚刚被你惩处、罚去浣衣房受苦的人,我护定了。
“夫人……” 秋纹声音发颤,脸上血色瞬间褪尽,“这…… 这会不会太……” 太冒险?太直白?这些话语在她舌尖打转,却终究因恐惧而不敢吐露,只觉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寒意阵阵袭来。
春雨亦是面色凝重,可当她抬眼,望向夫人那双沉静却隐隐燃烧着幽光的眼眸,到了嘴边的劝阻之词,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她不禁回想起昨夜,夫人立于碎瓷之上,那份令人动容的冷静;又忆起方才,夫人对局势鞭辟入里、精准无误的剖析。或许…… 夫人是对的。在这如虎狼般吃人的深宅大院中,一味地退缩、隐忍,最终只会被无情地啃噬,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奴婢这就去准备。” 春雨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的忐忑,屈膝应道,语气中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然。
“等等。” 沈静姝叫住她,细节,往往是成败的关键,“冻疮膏和药油,去外头的药铺购置,务必挑选最好的,切不可用府里按份例分发的那些。棉布也要全新的,莫要拿库房里那些不知搁置了多久、布满灰尘的陈货充数。银钱从我自己的私房钱里支出。” 她要将这份 “恩典” 做到极致,干干净净,不留下任何一丝把柄,更要确保这些物资的价值能实实在在地传递到那些身处苦寒之地的人们手中。
“是!” 春雨心中瞬间明了,重重地点头,旋即转身,匆匆去操办此事。
秋纹望着春雨离去的背影,又瞧瞧神色高深莫测的夫人,只觉心跳如雷,仿佛要冲破胸膛,整个人坐立难安,内心被无尽的不安填满。
沈静姝却不再多言,重新坐回窗边,拿起那本书,目光沉静如水,仿佛刚刚那个下达惊人指令的人并非是她。只是,那微微蜷缩在袖中的手指,不经意间泄露了她内心深处的不平静。她在孤注一掷,赌张嬷嬷的心虚与顾忌,赌这看似鲁莽冲动的一步棋,能够撕开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防线,为自己和静心苑赢得一线生机。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缓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仿若被拉长。春雨办事极为干练利落,不过半个多时辰,便匆匆提着一个不小的包袱折返回来。包袱里,整整齐齐地装着足足二十份上好的冻疮膏、药油,以及裁剪得恰到好处的细棉布。
“夫人,都备齐了。”
沈静姝缓缓站起身,仔细检查了一番包袱里的物件,满意地点点头。随后,她亲自从妆奁之中取出一支看似毫不起眼的银簪,递给春雨,说道:“把这个当了,换来的钱,一半用来购置这些东西,另一半拿去打点浣衣房的管事婆子。无需多言,只说是年节将至,一点微薄心意,恳请她多关照底下辛苦劳作的人,尤其是那些新去的、年纪尚小的,莫要太过严苛。”
恩威并施,双管齐下。既要向底层的仆役们施予恩泽,又要打通关键关节,确保这些物资能够顺利送达,并切实发挥应有的作用。
春雨接过簪子,只觉手心沉甸甸的,仿佛接过的并非一支簪子,而是一份无比沉重的使命。她再次郑重其事地应下,提着包袱,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踏入那片冰天雪地之中,身影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纷飞的雪花里。
这一次,秋纹没敢再多问一句,只是屏气敛息,紧张地注视着春雨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被拉长,漫长如年,她的心始终悬在嗓子眼,一刻也不敢放松。
沈静姝重新坐回窗边,目光不自觉地落在窗外那株红梅之上。积雪沉沉地压在枝头,那一抹嫣红却愈发显得夺目耀眼,在一片洁白中孤芳自赏,冷傲而决绝。她在心中暗自揣度,此刻的后园,乃至浣衣房,或许已然因她的这一举措而掀起轩然大波。张嬷嬷在府中耳目众多,消息想必很快就会传入她的耳中。
她会作何反应?是暴跳如雷,即刻展开反击?还是按捺住怒火,继续不动声色地观察局势?
屋内静谧得可怕,唯有炭火偶尔爆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在这寂静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秋纹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觉一种无形且强大的压力,如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整个静心苑紧紧笼罩。
约莫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就在这令人几近崩溃的寂静快要将人吞噬之时,院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然而,那并非春雨的脚步声,而是两个陌生婆子的声音,伴随着阵阵笑语,正与守门的小丫鬟热络地交谈着。
“…… 真是打扰了,张嬷嬷吩咐给各房再送些新渍好的酸白菜,开胃又爽口…… 请问春雨姑娘在吗?”
又来了!张嬷嬷的人!
秋纹吓得猛地站起身,脸色惨白如纸,惊恐地看向沈静姝。
沈静姝眸光瞬间一凛,心中暗忖:来得好快!这次竟是直接上门试探了!
她迅速给秋纹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说道:“镇定些。出去回话,就说春雨替我回娘家送东西去了,不在院里。态度客气些,把东西收下,照例打赏,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要说。”
秋纹强忍着内心的恐惧,深吸几口气,努力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抬手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沈静姝坐在室内,指尖一片冰凉。张嬷嬷接连派人前来,绝非仅仅为了送几坛酸白菜这般简单,显然是想探听春雨的去向,进而试探她的反应!而此刻,春雨恐怕还在浣衣房里艰难周旋……
门外的对话声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秋纹勉强应付着,收下了酸菜,给了赏钱。那两个婆子似乎也并未多问,笑着离开了。
秋纹脸色苍白地回到屋内,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夫人,她们走了…… 没、没多问什么……”
沈静姝微微点头,然而心中却丝毫不敢有半分松懈。张嬷嬷越是表现得这般平静,波澜不惊,背地里或许正谋划着更为凶险的动作。
果不其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院外再次响起了脚步声!这一次,脚步声显得格外嘈杂,还夹杂着一个略显尖厉、沈静姝有些耳熟的声音 —— 是太夫人身边的赖嬷嬷!
“…… 咱家奉太夫人之命,巡查各院用度,看看有无短缺或奢靡之处!开门!”
赖嬷嬷又来了!而且这次打着 “巡查用度” 的旗号!
沈静姝的心猛地一沉。张嬷嬷自己不露面,竟然直接搬来了太夫人这尊大佛!并且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恰好选在春雨外出未归之时!她究竟想查什么?是查她突然当掉的首饰?还是企图抓住其他把柄,给静心苑致命一击?
秋纹早已吓得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沈静姝深吸一口气,竭尽全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越是在这种危急关头,越不能慌乱阵脚。她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衣衫,迈着沉稳的步伐,缓缓走出房门,来到了院中。
院门缓缓打开,赖嬷嬷带着几个神情肃穆的婆子站在门口,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迅速扫过院内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定格在沈静姝身上。
“给夫人请安。” 赖嬷嬷皮笑肉不笑地行礼,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犀利,“太夫人惦记着府中的用度,命老奴各处巡查一番。尤其是年节将至,就怕有的院子缺这少那,有的院子又…… 铺张过度。” 她的话明显意有所指,目光紧紧盯着沈静姝,仿佛要将她看穿,“听闻夫人方才打发身边的大丫鬟出府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这冰天雪地的,可别是底下人偷懒,借故出去闲逛吧?”
字字句句,都暗藏锋芒,好似带着钩子,试图从沈静姝口中钩出些什么。
沈静姝心中暗自冷笑,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温婉恭顺的模样,甚至还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病弱之人的歉意:“劳祖母和赖嬷嬷费心了。并非什么大事,只是我近日病中烦闷,前几日夜里梦到了亡母,心中伤感不已,便让春雨将我往日的一件旧物送去城外的庵堂,请师太们帮忙供奉祈福,也算是尽一份心意。倒是辛苦她顶风冒雪跑这一趟,都是我的不是。”
她巧妙地将事情归结于 “思念亡母” 与 “祈福”,合情合理,又展现出一片孝心,让人难以挑出毛病、加以指责。
赖嬷嬷显然没料到她会给出这样的回答,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丝狐疑,上下打量着她:“哦?竟是如此?夫人真是孝心可嘉。只是…… 如今府中各项用度都有明确的定例,夫人若有需求,也该先回禀太夫人才是,私自让丫鬟出府,终究…… 不太符合规矩。”
她话虽如此,语气却已缓和了许多。毕竟,孝道在这深宅大院中乃是重中之重,这般小事,确实不好深究。
“嬷嬷教训得是。” 沈静姝态度诚恳,从善如流,微微低下头,“原是我考虑不周,只因是私事,又怕惊扰祖母,才擅自做主。下次定当牢记嬷嬷教诲。”
赖嬷嬷被她这番以退为进的话堵得一时语塞,心中虽有不甘,却也不好再强行刁难,目光在院内四处逡巡,试图找出哪怕一丝错处。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春雨提着一个空了不少的包袱,脚步匆匆地赶了回来。她发鬓略显凌乱,脸颊被冻得通红,额角却布满细密的汗珠,显然是一路急行,生怕耽误了什么。
她一眼便瞧见院中的赖嬷嬷等人,脸色瞬间骤变,脚步猛地顿住,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包袱往身后藏了藏。
赖嬷嬷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犹如一只发现猎物的老猫,目光锐利如刀,死死地盯住春雨藏藏掖掖的包袱,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
“哟,这不是春雨姑娘吗?这是从哪儿回来啊?手里拿的又是什么宝贝,藏得这么严实?”